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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初彤不禁一怔,王琅轻咳一声道:“马车走得这么快,你身上还有伤,怕是不舒服吧?但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我们必须快点赶路,你就多忍耐一会儿吧。”说到此处,他看了初彤一眼,略一迟疑道,“谢二的个性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他若下决心要杀了你,便肯定会在外面布下天罗地网。谢家掌管着内务府大权,是本朝最大的皇商,漕运陆运都有他们的耳目。若不出我所料,谢二一定会动用人脉在江湖上发布对你的重金追杀令,万一你被发现,必然是在劫难逃了,所以我们越早离开越好。”

  初彤听了这话,身体又缩了一缩,良久,低声道了一句:“王公子,是我连累你了。”

  王琅一愣,嘴唇动了动,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望着车顶长长地叹了一声。

  傍晚时分,王琅一行人赶到旦州渡口,随后立即弃车登船,命艄公启程。这木船虽然不大,但建造极其精巧,有三间船舱,可容纳五六人。这船是王琅买下来平日乘坐游玩的,所以各种用具一应俱全。

  奔波了整整一天,众人皆是车马劳顿,所以稍吃了点东西便各自歇息去了。初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就会看见谢凌辉凤目中的款款柔情,还握着她的手道:“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任谁也不能欺负你。”而后恍惚间又听到谢凌辉声音艰涩地道:“初彤,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我……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这句话说完,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便向她刺来。初彤浑身一个激灵,“噌”地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大汗。她狠狠地抹了抹眼角的泪,心中憋闷得只想冲天大吼几声。

  此刻她再无睡意,索性穿鞋下地打算到甲板上转转,手伸到地上摸鞋的时候,刚好摸到床下一个小小的坛子。她将坛子拿起来,掀开泥封一闻,竟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于是她晃了晃头,叹道:“甚好,甚好,此刻有酒便再好不过了。”说完将坛子捧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酒一入喉,顿感一股灼烫的辣意横冲直撞,她又大喝一声,“好烈的酒!”而后拉开门,摇摇晃晃地走到甲板上坐了下来。船缓缓向前行驶,天上一轮明月将这江水照得波光粼粼,远处的几点渔火忽远忽近。初彤一边喝酒,一边吹着江风,心中怨懑,不知不觉间已经喝了多半坛。

  忽听身后响起开门声,初彤回头望去,只见王琅正站在她身后,眼睛明亮似炭火一般。初彤摇了摇沉晕的脑袋,对王琅一点头道:“王公子。”

  王琅略一皱眉,伸手便将初彤拉过来,道:“你在这里喝酒吹风,要是失足掉到江里可就糟了。”

  初彤已带了五分醉意,一手推着王琅,道:“王公子,我就在这船边坐坐,屋里太闷了……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都拿去换酒消愁,曹操不也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这个时候喝酒才是真正地应景。”说罢举起酒坛又是一口。

  王琅无奈,只好在初彤身边坐下来,待看到她手中的酒坛时,不由得一愣,赞道:“好酒量!这酒是正宗的烧刀子,性烈如火。朋友赠了我两坛,我吃了一点便觉得受不住,想不到你竟喝了这么多!”

  初彤不答腔,闷头又喝了几口,而后半睁着一双醉眼,盯着王琅艳美的侧脸。王琅笑道:“你若心情不好,我便和你聊聊天。”见初彤不说话,他便接着道,“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好听,姚初彤,谐音便是‘摇烛红’,听着便有红烛摇曳的暖意。”

  初彤嘿嘿一笑,灌了一口酒,缓缓地说着,说她原先是不叫初彤的,当初谢凌辉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她还很不愿意。但到后来听说整个谢府里的丫鬟小厮之中只有她的名字是二爷亲自取的,便感觉这名字不但不讨厌,反而格外好听。她又讲她怎么从妓院里逃出来,又如何跟谢凌辉相识,她是谢凌辉的心腹,这几年陪着他看书练武喝酒谈心,后来谢凌辉送她玉如意定情,说要娶她,但最后她为了谢府挺身而出,谢凌辉却要杀了她……

  王琅静静地听她讲完,而后长叹道:“晏同叔有词云‘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可知心之所寄,情之所依,并不是说断便能断开的。谢二终究不是秉风月擅风情的人。”

  初彤听了王琅的话,方觉自己的话多了,便结结巴巴地道:“王……王公子,劳烦你担心我了,你还是进屋吧,我……我酒喝多了难免失态……”

  王琅眉目含笑,郑重地说道:“这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我倒觉得你把酒痛饮的样子颇有几分侠气,挺耐看的。”而后他顿了顿,侃侃而谈,“这世间的女子各具神态,各有风情,或淡如山泉,或醇如清茶,或涩如中药,或浓如烈酒。不管是哪种,皆有一种独到的美处。由此可见,天下间的女子大都该被好好爱惜,都是值得欣赏的。你现在的样子又有何失态可言呢?”

  初彤听罢这番道理,不由得有些发愣,她喝得有些迷糊,干笑了一声,心里想的话便脱口而出:“王公子真会说话,怪不得谢家的二小姐对你一往情深呢!”说完她隐隐觉得有些后悔,这么一来,王琅岂不是知道她在马车里撞破了他二人的“奸情”?

  没想到王琅却不胜唏嘘道:“昨日之事确实伤了她的心,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长痛不如短痛,谢小姐虽是世间难得的女子,但我对她不过是朋友之情,真是辜负她了!”

  说罢他又是一番长吁短叹,仰脸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忽然左手敲击船舷,口中唱道:“一川烟波伴冷月,流云飞散霜如雪。江上夜行船,愁客不成眠。晓风寒玉指,深忆他年事。垂首看泪眼,终要负朱颜。”

  那声音清扬悦耳,如微风拂面,却隐含悲凄之音,句句扯人心肺。初彤听罢,更觉愁肠百结,抱起坛子将剩下的酒“咚咚”地倒入口中,衣襟顿时湿了一大片。

  王琅挑眉看了初彤一眼,止住歌声,气氛顿时沉静下来。

  微风轻吹,江面浩瀚,他们静静地坐了片刻,王琅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这一句话更戳中了初彤心中最痛的部分,连肩膀和腿上的剧痛都比不过心伤,她的身子微微颤抖,面色又是一变。思考了良久,她却有些茫然,半睁着醉眼看着王琅绝美的脸庞,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此时,只听“扑通”一声,初彤怀里的酒坛掉落江中,她突然低下头,哑着嗓子道:“我很难受。”

  王琅脸色平静,眼中流露出几丝怜惜,伸手摸了摸初彤的后脑勺,轻声道:“我明白。”

  这个动作温暖而轻柔,一下子击溃了初彤的泪堤。自从遭到谢凌辉的追杀,无论伤口多疼,内心多绝望,她都只是狠狠地将眼泪咽下去,但是此刻,眼泪却串串滚落。她在心中狠狠地骂道:呀呀呸的,肯定是老子今天喝了太多酒了,否则怎么还会再为不共戴天的仇人掉眼泪?老子一定喝多了!一定是的!她低着头,咬着嘴唇,手将衣服下摆狠狠地攥出了褶子。

  王琅眼中闪过不忍的神色,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无妨,哭出来吧。”

  初彤靠在王琅的胸前,拽着他的衣襟,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直哭到神志恍惚。朦胧间,一双手臂环着她,她哭累了,便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睡了过去。

  碧水黄沙。两岸花无数,问花无语,乱红随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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