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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王起身,束紧袍子,出去了。领叶缔到另一个房间说话。你一个人呆着,慢慢活动手足。

  逃不掉了,也好。你本来就是为复仇而生,就拣起最初的心意,掀一场腥风血雨,把报应施布在这个没有公义的地方吧!

  ——可是,这个身子、这个空荡荡的腹部,真的一并交于污秽吗?

  “——臣宁死也要上言!”叶缔的声音高起来,这一句穿透墙壁。

  你忽然将额头重重撞在床边,那贝壳一般的美丽装饰,击破你的额角。送命是不至于的,但血流下来,模糊了你的视线。

  “反了!”王大叫,比他更响。

  你像条鱼一样吐出一口气。任血渐渐浸湿了床单。一动不动。

  那边,叶缔是在对王激烈道:“明洛孑遗起兵,中原声称不再有多余的粮食提供给我们!”

  “那又怎么样?”王不为所动。

  六、燕婉之求(2)

  “这几年本来就歉收。臣请求王上减酒、撤围场,并命举国禁酒禁乐,以度难关!”

  “你在开玩笑。”王哈哈大笑。

  “臣可以用性命来澄清臣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愿意死?”王的笑声像发笑时一样突兀的停止,问句末尾带着意味深长的沉默。

  “臣宁死也要上言!”这就是穿透墙壁给你听见的那句话。

  王大吼“反了!”抓起玉如意就摔在地上,洁白碎片溅开来,在琥珀色的地毡上,现出美丽景象。王不再说什么,凝视片刻,拉开袍子坐下,脸上竟然又有了宁神静气的样子:“叶行贤 ,”他这么叫着,语气里几乎要加上一句“老伙计”,“我还以为没人比你明白呢。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什么是礼?这就是礼。你管好你的礼部,我管好你们各部,这是我做王的职责。即使我做不好,你也不能跑过来教训我。何况我有什么考虑、有没有失职,要向你证明吗?这是你哪儿来的规矩?”

  叶缔愣了会儿,叩头至地:“臣惶恐!臣死罪!”

  “行了行了。”王拍拍他的肩,“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走吧。”

  叶缔犹豫一下,王问:“还有何事?”叶缔便答道:“禀王上,臣适才来时,太子也在外头……”

  “什么时候太子也关你的事了!”王厌烦的摔下袖子。

  叶缔向来不怕摔袖,竹子般坚韧的挺着脖子:“王上与太子的关系,如明月牵星,维系着朝廷的枢机。臣虽不知太子何事,但万万不忍见星月失谐!”

  “行了行了,什么失谐。”王怪不痛快道,“不就是我不见他,他急了嘛?你下去吧,我自有分寸。”

  叶缔委实不知出了什么事,借他一万个脑袋,他也想不出你现在就在王的“帷内”,因而虽疑惑着,也并未多说什么,依命退下了。王叫来小黄门道:“你去给太子传话。他的难题,我会连根儿给他解决了。叫他先回去吧。”

  小黄门去给伯巍传这个口信时,伯巍脸上露出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如果说有人忽然见到自己脚踩的地面下是个无底的地狱,但一时还不愿相信、还宁愿那景象只不过出于是自己无耻的想像,于是将目光移向天穹,指望那里所谓的神祇能出口责怪他的胡思乱想,并安慰他:一切都很好——这个人能流露出的神情大概也仅限于此了。

  “这是钢刀架在脖子上、还指望着它不会落下来的眼神啊!”小黄门想着,打着哆嗦,心里很怕太子爷忽然发狂、拔出佩剑先把他这个无关痛痒的小太监给剁了。

  伯巍的手确实慢慢捏紧。

  “我造了什么孽?也就是不巧被叫来传话而已啊!”小黄门心里叫苦,又不敢逃。腿弯抖得快要站不住。

  但是指关节松开了。对天穹的仰赖战胜了对地狱的疑虑。那个地狱,恰恰因为太可怕的关系,叫人宁可选择不去相信。伯巍错开目光,喃喃道:“那末,父王叫我先回去?”语气与其说在询问,不如说在请人确定:这个世界还是很正常的,对吗?是我自己脑子里在乱想。

  “王是这个意思。”小黄门小心翼翼的回答。

  伯巍便走了。小黄门在心里念了一千遍“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并在方便的时候,第一时间把他在宫外放的高利贷都收了回来,全部换成黄货和白货,这样,若万一起了什么动乱,傍起身来比较靠得住——他实在是个很小心的奴才。

  北郡王按照先前得到的命令,于卯正时分到了围场行宫。王虽没说召他有什么事,但他知道最近里里外外都有些不太平,而闽国最怕的就是中原,若说中原要与闽国发难,那得从东边来,他北郡王主掌的是西南防线,靠着迷林与恶海,除了偶尔应付一下鲛人与雾怪的抢掠骚扰外,别无大事,因此听到王传召他时,竟不太担心边防,思量着无非宫中有些男女不安生,着他的御林军防范着些,也就是了。这卯时,乃是晚膳时间,王本来就喜欢饮酒吃饭时谈点儿不大不小的事,这次大约又是如此,哥儿俩借着酒力,发发牢骚、谈妥军国事务,又有效率、又能增进感情,是极好的。

  可是直至卯末三刻,宫室里都没有动静,侍女一遍遍替他添茶,单没有烫酒切肉的端倪,北郡王渐渐也不自在起来,心里寻思:把我晾在这儿是怎么一回事?眼看天色早过黄昏,天边余晖都燃烬了,马嘶铃喧,围猎的队伍先前就已经回来,怎的王还不露面?

  他心里慌起来,到窗口看看,见到一行人匆匆经过,他认得是太子从人的服色,正待扬声打招呼,眼见这些人的神色都挺严肃、跟平常不太一样,那声招呼又闷在嗓子眼里,悄悄退回去,坐着发愁:

  莫不是他私占民宅的事发作了,哪个蠢货上奏参劾,引动王和太子伤脑筋?莫不是他私吞军款的事透了天,王和太子正商量着办他?莫不是——哎呀!前阵子为了意气之争逼死个小小的官员,闹将出来了?

  这么一想,北郡王觉得自己真是劣迹斑斑,哪件事情捅出来都够遭殃的。再想想,王对他虽然比较友爱,这么多年了没伤过感情,可王——三哥——这个人,是普通人吗?他们兄弟间的事,能照着普通兄弟感情来说吗?想他们原先总有八个兄弟,撇去早夭的两个不论,长**样的也有六人,但凡跟“老三”争位子、塞刀子、使绊子那些,一年年下来,哗啦啦的全倒光了,台面上倒没见多么难看的大动静,反正到头来一数,那些兄弟本人身死不说,背后的母系、外官、内宦……都死的死、逐的逐,展眼儿就没了踪影。如今还活着的,不就是他北郡王和老二南郡王吗?南郡王一向谨慎,偶然有了点儿不妥当,当年的世子还不是就……唉,不想了!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

  北郡王不觉汗透内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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