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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那这个办法……拟出来了吗?”你明知故问。

  “算是有了个。”伯巍吐出半句话,一脸的痛苦表情。你乖巧绕到他身后去,帮他按摩头部和颈项:“有了就好了啦!写出来,再看一遍,润色润色,就好了啦!”语气之天真,让你自己都觉肉麻。

  伯巍成功的被激发出孩子脾气,踢了桌子一脚:“我不要再看!”瞄了你拿过来的那死虫子一眼,又认命的垂下头去:“当然,我要多想想。”

  计策顺利得让人没有成就感,笑容还是应景的自动浮现,你双手捧着他的大脑袋,献谗言道:“那要不这样,你先玩一会儿?玩的时候就什么都别想了,然后才可以更专心的拿主意嘛!是不是?”

  他再次乖乖中计,离开书桌,像只愚蠢的大象,跟着前头悬的香蕉,一步一步往前走。

  为了防止他今晚把公文处理掉,你多找了点事情给他。譬如为死去的小虫子找来白绫布料裹尸,挖个洞埋进去,造个小坟,还讨论着为它写一首挽诗。伯巍写挽诗时再次动情,吟诵得悲切深刻,仿佛另有所指。那时宫人们也提了一小袋子萤火虫了,你拿着照书本,几乎不可以辨认字迹,伯巍自己说了声:“还不如夜明珠呢。”于是把南海的鲛珠取了来试,果然更胜一筹。你喜不自胜,把玩许久,现出些倦意。夜已深。你抱住伯巍的袖子,往书房侧间的榻上蜷身而卧。伯巍怜你,果然不忍送你回去,就任你枕着他袖子蜷了,他还轻轻拍着你的背,哄你入眠,哄着哄着,他自个儿的眼皮都垂下来,与你一同睡去。

  你睡眠之香甜,倒是不搀假的,可是四更初敲时,却像被人推了一把也似,清泠泠张开眼睛。

  “花深似海”里做事,从来不分日夜,也计较不得辰光。你早练就出来,无论何时,倒头就能睡,而且只要事先在脑海里拨足了弦,那么到预定的时辰,定必能醒来,并不劳谁拉扯。

  你确是个资质优良的间谍。

  伯巍睡在外侧,一只手臂还护在你身上,你见自己的一缕头发正挨在他耳根旁,便小心偏头吹两口气,着发丝呵他的痒儿。他哼了一声,翻个身,你趁势轻巧的脱身出来,贴着墙又伏了片刻,窥他没有任何动静,就耗子般蹑着手脚移到床尾,越过他、下了榻,闪进书房,猫腰摸到书桌前头,瞧那一摞的书本、折子都已经合在一起,仰头只看到它们的边儿,似乎不好分辨,却当不得你白日里早留下心,知道折子都是绫子缘边的、绫子上又都有花纹,纹理上的断头绝不能一样,因此记住它一角的断纹式样,抬首分辨了,举手就抽出来,搁在地上一打开,大篇墨笔淋漓,果然是伯巍吃饭前后伤脑筋批的那一本。

  你猜它就是跟小郡王有关的一本。因为色冷峰的别馆里,伯巍曾对小郡爷道:“我们几个谈得来有意思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今日他竟拿贴虹与这折子上的难事作比,背后人选当要从这句话中推想。李斗向来疏狂不问政事,小郡爷那边却正着宣悦来求助,脉络岂不是已经昭然。宣悦托你找的东西,除开这本,再不作他想。

  夜明珠还在案上发着柔光,你却不曾走近它——秋月朗朗,从窗口撒进来,落在地面,有如一方白绢。你仗着眼神清利,就蹲在地上借着月光读折子,如此一来,外头巡逻兵士从窗口看进来时,须见不到你。

  那折子文字映入眼帘,你却怔一怔。

  只见它通篇不干南郡王府半个字,单是一个小吏通过刑部指控得游县的县令有包庇亡命之徒私种烟土作物的事。伯巍的批文虽只有一半,理路已经清楚,不过是分配谁谁谁、谁谁谁前去“密访”、“严查”,依然不曾提着南郡王。

  你头一件惊的是:烟土案子从去年开始办,一路到如今,依然有折子送到太子案上,可见流毒难禁,后头魑魑魅魅的不知已经盘得多深;第二件惊的是:这样大的事情,王居然把折子转到伯巍一个少年手里,由着他批去,未知是何居心;第三件惊的是:南郡王若果真在里头有份,不是小事,搞不好要闹得地动山摇、流血千里;第四件却又惊疑着:若这份折子不干南郡王的事,小郡爷托你找的是不是另有其物?你该不该把桌上其他东西也都看过?

  时间拖延得越久、就越危险。你电光火石作出决定,集中注意力将手中折子看过一遍,一字一句都刻入脑海,旋便回身归榻,再不横担半分枝节。

  赌徒既有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把握,便倾百分之百的注码押下,余皆不论。

  也幸而你回去得早。你睡在榻上将记得的字句默诵第三遍时,伯巍就在梦中荷荷惊醒,睁眼寻你,看你依然枕在他袖子上眠着,仿佛极香甜的样子,他吁出口气,自己扬手摸额头。你这时才装模作样睁开眼睛,咿咿唔唔作了半醒的声调,问他何事。他摸下来一手冷汗,自觉头重眼涩,仍笑着道:“没事,做恶梦来着。你摸摸看我的额头?”你果然伸手去探,“哎”的吓一跳:“有些儿烫呢?”

  他心里明白,低声对你道:“扶我到书桌前面,再叫外头当值的内侍进来。”你怔了怔,胸中雪亮,惨然不愿应诺。他叹一声:“傻孩子。”仍然坚持去坐了,握着你的手道:“你于侧间盹着,是我自己熬了一夜,临天光时发起热来,不关你的事,知道吗?快回房去。别人问起,你不用说一个字。”

  呵,这样一门心思的护住你,替你撇清。

  你含泪叩了一叩,果然收拾了衣物,趁天未明时遁去,回了房,贴虹依然睡得跟头猪似的,宣悦却警醒,即刻仰起头来,见了是你,便披衣而起,悄声问:“怎么了?”

  你不论其他,且把那折子上的内容一字不错贴耳复述于她。宣悦虽然不识字,却有过耳不忘的本事,当下聆受了,拜谢你,俟天微明时启门出去,也不说往哪里。你知道他们郡府高门,要传信,自有他们的办法。宣悦既不说,你也不问,只管睡你的觉。一时霞光明媚,鸟儿都唱起来,贴虹也伸个懒腰,看看宣悦的床是空的,没做道理处,过来正间看你倒在,张目奇道:“怎么你们半夜三更的还来来去去的?唱哪出大戏?”你摆摆手不让她嚷叫,轻声笑道:“别理会。总没什么事罢了。”

  贴虹便上来替你梳洗,翻着衣饰道:“素净的、可爱的,还是艳丽的?”你勾勾嘴角:“素点儿。”贴虹点头,照着这一路给你打扮,忽听得步履声响,宣悦已经回来,对你复行了个礼,笑道:“姑娘早。”贴虹努着嘴道:“你们都是早的。白不过我一个睡着罢了。”宣悦只是笑笑,出去替你打面水。贴虹已给你穿戴毕,收拢你昨夜的衣物,忽见个白纱袋落下来,拿到你面前问:“这是什么呀?”那是昨夜的萤囊儿。你就手接过来,藏在袖子里头,道:“玩艺儿。别跟人提。”贴虹点头应了。不移时,上头有信来,道太子昨夜政务劳顿,罹患采薪 ,绣作部暂歇艳色作物,赶制佛物祈福。你书房前的职务,自然也停了,你没什么事做,就袖了手走到屋后发呆。

  好了,消息也传出去了。小郡爷对你的好,你报答了他。伯巍生病了,反正不过是感冒。样样事情都很好,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你把白纱袋掼到墙角,拿脚尖踢上去,已死和半死的虫子,一脚一脚踢碎,额头抵在粗糙墙面上,不觉得有多疼。你说不清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的,但是烦闷、恼火、厌世。你生命里从来没有这样,想逃开一切,到随便什么地方去。

  这时候,你的身体、你的爱情,都起着微妙变化,虽然你自己不知道。

  听说伯巍赶着把折子批出去后,连躺了两天,亏得身体健旺,到得第三天,已然挺了过来。书房里传令来叫你。

  你去了,看他的模样,还是好端端的,肩膀照样宽挺,家常穿件普蓝袍子、趿双懒汉鞋,都是半旧了、柔软得亲切的东西。你的鼻子就一酸,待要挨过去,伯巍挥挥手叫你站开,急得咳嗽几声,道:“远点儿远点儿,看过着了怎么办。”于是你们一个靠在桌后、一个立在门前,隔了美丽早晨的阳光、和阳光中微微的尘埃。他开口问:“这几天好不好?有没有人难为你?”你摇头。伯巍现出欣慰样子。你想想,自己也觉得奇怪:

  书房那一晚又没点灯,伯巍对外说他熬了夜,分明托词。你先拉着他玩乐、后来又宿在房里是实,伯巍在这之后发了热,唐慎仪她们若要寻你岔子,你端是撇不得清。怎的她们倒肯放你一马?——要末便是伯巍虽然生着病,依然想法替你周旋了,那倒是难为他费心。

  可怜你这几天,为了怕大鬼小鬼们生事,上上下下泼着很使了些钱。亏得前些年在院子里攒下来不少,宣悦替你去打点时又是知道路数的,不至于花太多冤枉款子,因此从入府到现在,倒还宽裕,丫头嬷嬷们也大致和睦。宣悦甚至在伙房通了关系,于两天前特特备下清热止咳的鲜梨小米汤去,她和贴虹两个轮着看顾,闻得书房叫你,就有现成热腾腾汤水给你带了去。宣悦说了:“这种东西,不论什么热病,须都用不着忌的,甜津津总能喝上两口,见得是你的情。”

  你就把提盒打开,取出暧壶来,给伯巍斟了一盅,双手捧给他。伯巍柔和的看着你,果然喝了半盅,而后摇摇头,将剩下的还你。你接了,埋头对住这青瓷的盅沿,举起手,将自己的唇印上去,一气喝完剩下的汤。

  伯巍吓了一跳,叫道:“小家伙——”

  “我才不在乎过你的病气呢。”你说,赌气的样子,眼睛里含着点儿泪水。

  做出这种肉麻的事,其实本不过三分真情、七分作戏。可是难道入戏太深了?又或者是这口汤的错罢!它暖洋洋滑入胃里,你的心便“卟嗵、卟嗵”,跳得有点儿快起来,脸上也微微蒸出些热气,挤出的泪水里竟也有一丝半缕的眷眷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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