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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你说的东西,他是喜欢的。你知道。

  “那么,像喜欢它们一样的喜欢我吧。”你道,“空空色色,你不肯叫自己承认空即是色,又怎么能看穿色即是空?”

  真性很受震动,抬头看你,张着两只手嗫嚅道:“可是,可是……”

  “可是你看到花儿时,只觉得欢喜宁静,见到我时,却觉得挣扎痛苦,是不是?”你道。

  真性垂头默认。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抱我吗?”你继续问。

  他往后连退两步。

  “没关系,来抱吧。”你站着,道。

  他张大眼睛,像在梦中,又像是野兽被逼到了墙角,眼神那么慌乱向左右移动,像是想找谁救他。没有人。你凝立不动。他颤抖着走上来,伸出双臂,碰着你的肩,抖一下,顿很久,慢慢圈起来,你终于在他怀里,他的双臂一寸都不敢收紧,就那么拢着、怀着,茫然着神情,骤然全身剧颤,闪电般抽回手,捂着下身弯了腰,耳根红得要烧起来,羞愧欲死。

  “没关系,我知道你怎么了。”你道。

  他眼皮抖动,想抬起来,最后还是垂下去。

  “我并不因此厌恶你。当然也不喜欢你。你对我来说是像一只昆虫一样,所以请不要羞愧,因为虫子是没有必要羞愧的。但我听说,万物都有佛性是吧?那么要从灰尘中站起身来,要摆脱虫子一样的地位,可不是靠羞愧才能做到的啊!你曾经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告诉你:我在走我的路,想试试看能走到哪里。而你,也请走你自己的路吧。”你再次向他稽一礼,结束这篇话。他屈身在地上,向你叩下头去,如对授业恩师那么恭敬。月光里,碧青头皮泛着微光。

  你神色不动,安然受他的礼。呵,全寺内外,对你心存非份之念的人岂止他一个,但你单愿意来点拨他,那末受他一礼,也是该当得很,要辞谢反而矫情。

  你青眼待他,因为他的绮念里毕竟还是有干净天真的底子。若说他是昆虫,那其他人给你的感觉,实在连一般虫子都不如,必要归到蜘蛛和水蛇的一类,叫人神经发紧。

  可你全都忍着,日无所喜,夜无所忧。你沉默的看着这些比丘、居士、香客、沙弥,看他们发下的大善愿、以及心底缠绵苦痛。最高洁的志向与最卑贱的罪恶往往纠缠在一起,你冷眼看着,全部尊重而疏离。

  有两人为了你,坦白自己心中动了淫戒,请求接受责罚的时候,方丈终于把你叫去,一席话之后,对他人道:“难得这孩子虽然满身恶业,心中竟无邪欲。”他人问:“那末,是个有佛缘的?”方丈却道:“也未必,一块无欲念的石头,和一个有喜怒的国王,你能说佛更愿意与哪个结缘呢?”

  (咄,无心石,有欲王,汝意佛将以此非彼兮?抑或以彼非此?)

  这人悚然合掌,下去慢慢参悟,你听着,心里也滋生敬意,只不曾起什么波澜。

  方丈身边有两个子弟,也是年少俊秀的,不一定有什么男色的勾当,但长成这样,与施主们打起交道来格外占便宜是真的。云凉寺虽是清修之地,总要维持香火、应付里里外外的开销,实在也不能太清了,能帮忙应酬的弟子自然讨喜,因此你早知道方丈舍不得逐你出去。可你的野心超出了这小小一寺里的**与烦恼,所以按普通人的观点看起来,你太过冷静无情,这是有点可怕的,因此方丈暂时不敢用你,却要将你再试炼观察一番。

  他叫你去抄经,虫子在窗外鸣叫,施主们发愿心助办的檀香于案前袅袅,墨汁里调着淡薄的金粉。“抄经,不但为发愿的施主积功德,对你也有益。佛祖的慈悲,你要细细体会。”方丈语重心长道。

  你也愿意相信人间有大慈悲,但是这样有人出钱、有人出力,像市场小贩一样按斤论两算出来的功德,真的就可以成为救赎吗?你垂头不语。佛祖……大约佛祖还是好的,只是世人求不到了罢。

  到得秋声渐渐唱黄梧井的时候,寺里热闹起来,说是有施主发愿心,要为寺里大大小小每一位师傅做一身僧服,所以主事的和尚问大家要尺寸呢。

  你闻说这个,把旁的不论,先问着:“哪位府上的愿心啊?”

  回答是:东城李府,闻说他们家少奶奶刚生产了个大胖小子,所以做善事来祈福。

  你点点头,便不言语。几日后,李斗亲自来寺里舍僧服,并烧香祈愿,你搁下笔,向同寺人说了声,出边门往卷云台上诵经去。

  山峦连绵,在一片绿意中耸起个峰顶来,却是光秃秃的大石头,周围略拦了两道栏杆,便叫做卷云台了。有人说这里山风太劲,将泥土种子都吹尽,故而只有石骨、无有植被;有人却说是前代圣人在此处归天,忧国之泪冲减了峰头,单留下石骨为他忠心的纪念。

  你盘膝在那儿坐下,任山风猎猎吹动你的僧衣,面对着深谷与云雾,神情平静。

  移时,有脚步上来,听足音,此人身躯不甚沉重,快爬到台上时,喘息声就可观得很了。

  你莞尔一笑:李斗这个家伙,身体还是真差。

  你回过头去,他不敢置信的叫一声:“如烟?”

  你点头。

  他看着你。你粗布僧袍,头颅是新剃的,碧青;浑身上下比起任何小沙弥来都不曾多了半分装饰,然而真正的美丽是掩不住的,玉包在粗布中依然是玉,比起黄金璎珞装点的时候,倒更显出玉石的本色来;不知是因为吃素、还是山里风水好,你的皮肤也见得比从前光致,从前那些莫名其妙发出来的东西,说消也就消了,略余一两个红点,配着你眉眼间淡淡笑容,还是美。

  李斗一时有点呆了:“我该叫你如烟,还是师父呢?”

  你眉眼一弯:“取笑罢!我哪里配称为师父呢?”

  他也笑了,便问:“适才你在念什么?”

  你启唇念于他听:“佛不思议离分别,了相十亡无所有,为世广开清净道。”

  李斗“呵“一声问:”你已经开悟了吗?”

  你笑答道:“哪里能够!要真悟时,得鱼而忘笙,嘴里也不必念了。”

  李斗问:“那你到这儿来,到底是做什么?”你笑吟吟答道:“避世啊。”

  李斗露出悲凉神色,低道:“世间的事……确实又发生了一些。避过也好。”

  你收敛笑容:“又出了什么事?”

  他告诉你,王太子端掉了一处私种烟草的山头,补种下粮食,但今年气候不好,各处都歉收,粮库仍然吃紧,宋家出力与中原协商,买了一批粮食救急,但叶缔对协约中一些条文大大不满,上表反对,叶夫人宋白仙规劝无果、一气之下卷铺盖回了娘家,但也有人说是叶夫人忍受不了苏铁的存在,才与夫婿闹翻的,总之沸沸腾腾,从朝里到民间都不太平。

  此外,纹月问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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