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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抬头看看他的脸,并无不快之色,心中更笃定,一边慢慢想,一边又前后挑出几个字涂抹改动,最后,下阙成了这个新模样:

  云汉不意总无情,梦魂无计收蓬岛,是处香迷离,从今愁见抱,窗随轩、影随舷,轻寒怎了,弹冠悲难考,芳事何期,酒漫银阀尘漫扫,山湖杳。信婵娟,轻凤诰。

  想了又想,似乎没有再改的余地了,便看向小郡爷。小郡爷只笑了笑,握住如烟的手,就她手中笔将最后几个字又改一遍,道是:“……山湖杳。信行来,天涯小。”

  他的手干净暖和,面庞在如烟肩头,鼻端轻轻地呼吸,眼底有一抹忧伤的神色。那种忧伤是完全无法言释的忧伤。

  那一刻她差点儿想为他哭泣。

  幸好他很快直起身,依然是微笑的面容,淡道:“你又进步了。”

  “这是又在夸谁呢?”懒洋洋的笑声过后,妈妈踱进来。

  小郡爷抬头笑道:“史妈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不会开方抓药,又不会煎茶倒水,只把能正经伺候的人安排上,就尽了我的力了。”说着凑过头来看字卷,“哟!郡爷倒也能写星爷那样的草书。”

  小郡爷也笑,轻轻对如烟道:“让善儿陪你去拿箫如何?我想看看你现在吹得如何。”

  如烟点头出门去,善儿上前跟住她。青衿堂里,小郡爷向妈妈寒暄道:“当年我们几个一起念书,什么字帖没换着临过?拿起笔来,总能仿上几个字……”

  也许他把如烟支开,未必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也许后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妈妈商量。但如烟此刻是听不到了。

  人生在世,有时就像一匹戴着眼罩的瘸马,在悬崖边行走,只能透过眼罩下的缝隙看见蹄前一点点路,怎么举步,怎么盘旋,也便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走了几步,如烟停住——路径不对。善儿走在前头,却并不是往苏铁的小楼里去。他要去哪里?

  见如烟停步,他回过身,笑嘻嘻地过来引如烟道:“姐姐,随我来!这是爷的吩咐。”

  吩咐?何以先前不说?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是福还是祸?如烟心念一转:如果是小郡爷想对自己不利,她现在反抗也没有用;如果是善儿想对自己不利……料小郡爷的手下还不至于愚蠢、恶毒到这种地步。

  这样想着,微微一笑,且随他去。

  走到花园角落,忽听墙那头一个声音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如烟与善儿两个都不由得侧耳,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回了句什么,先头那个声音又道:“从没听说过纸钱能自己画的!”房中一个甜甜的声音扬声问道:“请风姐姐,我们纹月又问什么呢?”

  如烟醒悟:第一个说话的是妈妈房里的小丫头请风,声音极低的便是繁缕死后留下来的丫头纹月,而那甜甜的声音,自然是田菁了。看看地界,果然已走到田菁的院子附近。

  请风大声道:“田姑娘,纹月问我舅妈呢!我舅妈娘家那头出了点儿事!”田菁便道:“那代我向她问好。倘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尽管说。”请风应了一声,压低嗓门向纹月道:“田姑娘是个好人。你就别给她惹事了。走吧。”纹月含含糊糊地回了句话。

  如烟听她们的足音往苏铁的小楼的方向走,心下猜测:莫非是田菁要做个人情,派纹月去帮忙照顾苏铁吗?而田菁自己为何不能亲身前往探视?如烟想着,暗暗冷笑两声。

  这些事都与善儿无关,他也懒得过问,只催如烟继续前行。

  走近临街的房间,外头闹市声渐渐盈耳。推门前,如烟含笑想:总不是要从窗口系绳子下去,放自己逃跑吧?推开门,她就“咝”地吸进一口气,用手按住胸口。

  好多的锦缎,好多的绣品,好多的珠宝珍玩……就那么铺着,填满了这个房间。

  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女,站在他们的货色旁边,见善儿来了,都上前招呼。

  善儿原是想要如烟惊喜一场的,见她惊愕之色多过喜欢,忙笑嘻嘻解释道:“这个中不中意?那个中不中意?——爷说前段时间疏忽了,你没这些东西,难保不被人欺负。你看中什么拿什么,还有需要的只管说,我再到外头给你找去。衣服也该多做两身的,让这位大娘给你先量着,你挑定布料,回头她做好了送来。”

  一位青布衣裳、头面整齐、手脚爽利的妇人便上前行个礼,给如烟量尺码。

  如烟放眼望去,只见那些绣缎,每一匹足够抵过一个小户人家半年的嚼头。她这样低贱的孩子,从来都是人脚底的泥,何以一下子得到这么多贵重的礼物呢?

  小郡爷是惜面子的,不能亲自带她这个青楼的孩子到外头逛商铺,采买东西,又恐怕先买了东西送过来不合她意,因此把商贩们都叫到这儿来任她挑,恐怕还额外做了许多手脚压住风声。可见小郡爷对如烟的心意,犹在这些东西的价值之上。

  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他想换取的又是什么?

  如烟陷入暗暗沉思的状态,一双大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望着另一个世界。这会儿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儿,四肢像傀儡一样温顺无比,任青衣妇人将她转来转去地量尺码。

  若干时日之后,会有人对如烟说:“你发呆的样子真美。这双眼睛后面藏的是什么世界呢?我多想走进去。”而他会因为这句话用尽整个生命。

  ——而此刻,许多命运的脉络还没有相交,许多未知的风雨还没来得及咆哮。

  如烟默默顺着青衣妇人量完尺码,又挑了几件合用的东西。善儿抱了个大盒子来,神神秘秘地,献宝似的放在如烟面前,用表情勾起她的好奇心,造足气氛才刷地一下打开。

  如烟怎么也没想到,这盒子里头玫瑰红的丝绒垫子上,坐着的是一个无比普通、无比柔软、无比可爱的布娃娃,大小正适合一个小女孩儿的怀抱。

  “爷说,你大概会喜欢它。”善儿讨好道。

  喜欢?是的,前世今生从来没人送过她这么好的娃娃。谁能想到呢?谁会想到呢……只有他,真正当她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儿,送她一只布娃娃。

  泪水忽然决堤。如烟猛然蹲下去,抱着双膝,一个指头也不敢碰这娃娃,只是痛哭不已。

  这是她这一世仅有的最痛快的一次大哭。善儿见状,把屋里的人都赶出门去,他自己也识趣地背过脸。只有那个娃娃坐在桌上静静地向如烟张开双臂。

  纹月已经到了苏铁的小楼,跟瑞香派出来讨好卖乖兼打探消息的写云一起,给依雪打下手帮忙。

  嘉兰此时已洗净了身上脂粉和薰香,换上干净衣裳走出楼门。

  宝巾和金琥回到青衿堂,弹唱一支曲子,便和所有闲杂人等一起被打发走。出了青衿堂,两人结伴往苏铁的小楼探病去。裴师傅一人回去自不必提。

  比起苏铁的小楼,紫宛的居所离着青衿堂比较远。宝巾金琥两个经过苏铁楼前,正碰着嘉兰,便一起进去探病。

  而另一边,善儿取了条热毛巾,交给如烟。如烟默默将脸擦了,顺便把糟糕的情绪一起抹去,去做今天应该做的事。

  如烟随善儿去取箫,顺便去探望了苏铁。一来可以表现一下自己的忠诚;二来呢,苏铁一病,叶缔想必会来,此前与嘉兰再见一次很有必要。而嘉兰这会儿多半会守在苏铁病床前。

  她当然在,而且正等着给如烟传个意思:今天晚上,她希望如烟在苏铁身边。如烟默然答应。

  取箫回来,如烟吹个曲子给小郡爷听。他随意评说了几句,又与她说了很多话,依然那么温和、沉静。先前不小心流露的一点点忧伤,已被精心地收拾好。而她不也是如此善于掩饰吗?不用照镜子,如烟也知道自己此刻的微笑有多纯真无瑕。“我们喊声一、二、三,一起把画皮脱掉好不好?”如烟心里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俏皮地扬起来。小郡爷投过询问的目光。她熟练地比画着:小郡爷对我太好了,真开心!小郡爷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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