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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写云见主子来了,倒不敢闹了,缩住手,站在一旁哭哭啼啼起来。紫宛见不得她的可怜模样,笑道:“行了,找回来就好。这不是该高兴的事吗,怎么还哭成这样?来,我给你擦擦。”说着一手揽过写云,拿手绢给她擦泪。田菁眼波一闪,轻声叹道:“还是紫姐姐待下人好。”瑞香听了,心里顿觉一刺扎进,一把拽过写云来,喝道:“没用的东西!东西丢了也不跟自己主子说,哭天抹泪的,存心招人笑话吗?你讲清楚,到底是谁偷的?”厨娘忙急着辩解道:“不管谁偷的,总归是不关我的事。”金琥笑道:“就说呢!云姐儿前头还想扭着人家找妈妈去,我们都劝:人家的亲姨夫可是夏总管!何苦拿着脑袋往石头上碰呢?”

  瑞香双目一紧,咬牙道:“即便是夏总管的亲戚,我的丫头便活该给人欺负了?”她本不想将这事儿闹大,寻思打发了写云,息事宁人作罢,听了这话可不肯善罢甘休了,牵着写云找妈妈去。

  妈妈此刻正在房中小憩,采霓闻声,出来拦住众人,问清端倪后,也不敢将这事儿压着,遂进去向妈妈禀报。

  其实妈妈早已醒了,只是仍仰面躺着,双目半合,淡淡地问:“什么事?”采霓轻轻伏在妈妈枕边,将事情原委一讲,妈妈一听便怒了,鼻子里哼出口气,道:“竟有这等事?!”采霓道:“可不是!我也寻思这事儿是不是真的。若是,那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妈妈冷笑道:“豹子胆?有的人胆子可比豹子还大。”说完微微抬起头来。采霓忙伸手扶着,一边要拿衣服给她披上。妈妈摇头止住了,只将身子向床头倚去。采霓忙拿垫枕给她塞在身后。妈妈慵懒地倚着垫枕,问:“老夏也在里头?”

  采霓凝神向外头听听,回道:“好像这会子也来了,跟她们吵成一团。至于场面端的怎么个势头,实在听不清楚。”妈妈点点头,道:“你出去应付吧。”采霓惊住,道:“我?”妈妈笑道:“去吧。”

  采霓只得应诺出来,说妈妈着她来问话。众人七嘴八舌又吵作一团。写云这边的人指责厨娘销赃;厨娘却说是粉头给她送去当铺的,给时说是自己的首饰。厨娘说的那粉头很快被找来,身子像筛糠似的,忙说自己是从地上捡到了这首饰,交给厨娘去卖,因为以前听说姐妹们从客人身上摸点儿东西,都是交给厨娘拿出去换钱的,从没出过岔子。厨娘听了扑过去便打,口中怒道:“你这不要脸的小蹄子,谁知道你们从谁身上摸过东西!”

  这边写云一口咬定自己没去过粉头铺子,耳环断不会丢在那边,定是粉头自己过来偷的。夏光中则力辩厨娘是清白无辜的。

  采霓听了片刻,冷笑两声,厉声喝众人都跪在地上。众人起先还不想听命,又见采霓面寒如水,知道她是奉着妈妈的命,也不敢不从,只能跪了。采霓狠狠撂下几句话,道是妈妈一向最恨院里不和。这么多人处着,哪能不出点儿不顺心的事儿,别扯到贼不贼的身上,此事就此结束,若是再吵,以后谁都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说完,先把几个不相干的姑娘都打发走,这才把剩下的当事者一个一个骂过来:“‘花深似海’能在这行里独占鳌头,你们以为凭着什么?客人信得过我们!如今一个粉头拿了自己院里人的东西事小,倘若都摸到客人身上去,叫客人以为我们这里是贼窝,砸了招牌,你们说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咱们一个个的饭碗还要不要了?!妈妈之所以严禁将院里的珠宝私自拿到外头去卖,倘要典当的,都得经过她的账目,原本就是怕出这种事。好嘛,如今是个什么景儿?竟有人正儿八经当它是项活计做起来!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这厨娘是不能留了!——夏大叔,我们敬你是个老人,都称呼声‘大叔’,你亲戚做出这种事情,你竟然还不知道?再别说了,这‘花深似海’是你看着办起来的,它荣你荣,它损你损。如今你亲戚犯了事,就由你亲手开了她吧。记住,这是为她在院子里私自传递东西罚的,旁的罪名不涉,她要是在外头露出一句‘贼赃’的话音,都问在你的身上!”

  采霓吩咐完毕,无人敢顶嘴,便回来向妈妈交差,笑道:“我捏着把冷汗呢。”妈妈点头:“你做得很好。这事不严惩不行,闹得大了又怕贼案传出去伤着‘花深似海’的名头。老夏呢,不责骂不行,可倘若责骂得太清楚,又怕他真在里面有份儿,弄得大家都没了脸面,以后不好做事……你决断得很有分寸。”采霓静立一旁,但笑不语。

  厨娘自知理亏,也不敢再闹,灰头土脸收拾东西出院去。她原是主管各院粗食厨房的,这可是个肥缺。四嫂的姐姐本是这厨娘手下一名得力的管事,因此厨娘一空出这个缺来,四嫂忙张罗着想让她姐姐填上。夏光中知道这贼赃的事会闹到妈妈那儿去吵,四嫂脱不了干系,因此不肯应承她,反想把自己另一个亲戚替上。四嫂不服,明里暗里地放出话来,说老夏也收了赃,别以为人人都不知道,她心里可是很清楚。倘若想堵她的嘴,就休想把肥缺都给自己占了。夏光中气不过,跟她拌起嘴来。

  正闹着,采霓过去取厨娘的账簿,打算将里头拿过东西给她的粉头都好好整治一遍,耳朵里自然听到一两句,忙过去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四嫂一下住了嘴,走到一边去。夏光中也赔笑道:“没事没事。”采霓看了他一眼,先将他叫到旁边去,轻轻道:“夏大叔!这件事虽然算是挡过去了,可你也小心着点儿呢!真吵凶了,妈妈未必能护着您。您是这儿的元老,好日子长着呢,为了些眼前小利犯得着吗?俗话说,吃亏就是占便宜。真要闹得沸反盈天的,有什么意思呢?你平日里也得笼络着人一些。”

  夏光中听完脸上泛红,连连点头。采霓见状笑道:“行了,妈妈叫你呢,你过去一遭儿吧。”说着走出来,看见四嫂还站在那儿,便招呼了一声。四嫂忙行礼,采霓便俯向她的耳朵,切切道:“嫂子,莫怪我多句嘴。夏总管跟了妈妈多少年了,你怎么能跟他治气呢?说句实在的,你再好强,就算一家子加在一起能强过他去?以后还不是有要他照顾的时候吗!真要是撕破了脸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快别给自己找罪受了,我做个调停,你就给他赔个不是吧。”四嫂也只能答应了。

  采霓便拿着厨娘的账簿去粉头院子里,一切事情都安排完毕后,回到妈妈房中复命。刚进青衿院,只见两个老妈子带着个小丫头站在门外等着,满脸的焦急神色。采霓看那小丫头,认出是繁缕房里的纹月,这会子怎么发辫凌乱,满面是汗珠、泪痕?心下思量了片刻,走过去笑问道:“怎么了?”老妈子慌忙迎上来,道:“姐儿,你来就好了!这事得赶紧告诉妈妈。”采霓问:“妈妈呢?”老妈子向房中努努嘴,使个眼色。采霓会意,且问:“什么事?”三人唧唧喳喳地跟她说了,采霓立时面色煞白,大喝道:“真有此事?”纹月又啼哭了起来:“这是真的!我们姑娘……”采霓忙止住她道:“先别号丧。我去回了妈妈,自然有办法。”说完转身进门,转过屏风,见妈妈正坐在床沿,一只着粉红睡鞋的脚斜斜踏在地上,一手正抚着夏光中的脖子,切切道:“……那时我是身上懒怠,也没往心里去,就吩咐采霓去处理了。倘若她不知道分寸,竟问出你的不是来,大家的面子还怎么摆呢?这份基业是你眼看着办起来的,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倒瞒得我这么严实!”

  夏光中拘束着靠在榻上,只埋头答应着。采霓自觉时候不对,往帘幔后站了站。妈妈抬首笑道:“进来吧。事情怎么样了?”

  采霓低头回道:“该上刑的上刑,该降等的降等,都吩咐下去了。幸亏她有个详尽的账簿,一应都是清楚的。”妈妈点头:“这不争气的东西,钱挣不着几个,作死的法子倒是不少。我前些日子还寻思着,要不干脆把那些琐碎的事儿包到外头去,好或不好,也拖累不了咱们‘花深似海’的名头。”采霓答应着,笑道:“就是这话了。不过妈妈身体要紧,这些事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一刻,还是从长计议。”

  妈妈点头表示认同,又看她一眼:“还有事?”采霓点头,过来也在床沿坐下,轻声道:“长三里的繁缕。”

  采霓只提了这么个名字,妈妈看了看她的眼神,脸色就变了,想一想,对夏光中道:“你先去吧,外面还靠你顶着呢。我过后再找你。”夏光中答应着,整整衣裳出去了。

  采霓这才低声道:“繁缕,跟徐梅林大爷,午前双双到缺月湖上泛舟,说是看风景,支开了下人,什么也没带,竟再也没回来。从上船算到现在,大约已是两个时辰。”

  妈妈眼角一抽,牙关紧咬着,没有接话。

  采霓后面还有话:“听她的丫头纹月说,繁缕和徐大爷,只怕是旧识。”

  “旧识?”妈妈眉头一紧,“繁缕当年是被她不争气的败落亲戚卖到我们这里的,说她本来是有婚约的。刚来的时候死活不肯接客,上了猫刑才从了。这徐梅林,难道就是她所订的夫家?”

  这时采霓想起重阳节在亭子里行酒令时,徐梅林那声“生不结发死同草”,恼道:“恐怕真有这样的巧事,可恨我们都没起疑心,竟叫他们就这么去了!妈,接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妈妈恍恍惚惚道:“竟能遇上这样的事……他们上船时拿了什么包袱没有?”采霓之前没问到这些细处,于是向外头扬声道:“你们几个进来,妈妈要问你们话!”说完又向妈妈悄声道,“得查他们的逃向啊!这徐梅林可是马大人的女婿,咱们不能跟他结怨啊!”

  “结怨?”妈妈猛然看了采霓一眼,眸光闪烁,像划开一道怨毒的雷霆,“那就让他来跟我算账吧!”外头立着的三个人领命进来回话,妈妈又详细问了一遍当时的情景。

  纹月答道:“……没有带包袱。姑娘和徐相公两个,就这么手拉手上了船,还回头冲我们笑了笑。徐相公只是握了一支手操的桨,缓缓地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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