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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叶缔笑道:“你倒说说看是什么样的?”苏铁平静道:“你叫人拿沉香木制牌,上头用重墨拉出几笔铁画银钩的苏铁叶来,题句‘凝丹为顶雪为衣’唐朝刘禹锡《步虚词》之二:‘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这是您给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进入了一生最幸福的时候,从此无论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能压过我。”

  叶缔听得感动非常,看着苏铁的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谁知苏铁后头还有话呢:“哪怕,大人您是把我当成那位女子也好。传说中您抱着她保护了整整一个风雨夜的那位女子。我可以当她的影子守护在大人身边就好。哪怕最后像她一样悲惨死去,不管什么原因,我也愿意。”

  叶缔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出来,嘶声道:“这些话,以后不许再提!”苏铁微微福了福,恭顺道:“是。”声音里没有半分悔意。

  于是叶缔闭紧了嘴巴,手扶在桌边,胸脯一起一伏。

  他当年也是个俊秀的男子,如今虽然多经历了几度风霜,通身那股清气并不曾稍减,就算是此刻眉心拧出了痛苦的纹路,底子里的缱绻温柔仍在,是无限抱歉,无限依依。

  门外小丫头子清脆的招呼,采霓笑着一步踏进门来,猛抬眼见这两人的形容,又退了出去,就躲在门外边。叶缔一惊,怪不好意思的。苏铁强笑着扬声道:“霓姐儿,怎的不进来?站在外头做什么。”采霓娇滴滴的声音便传来道:“我可不敢——当年俺爹俺娘就老爱吵嘴怄气,给俺害下心病了。撞上这阵势啊,是绝不能进的,一进一个死。”

  叶缔尴尬咕哝道:“胡说。”苏铁倒扑哧笑了,道:“谁是你娘呢?进来吧!”采霓这才进来,见他们两人间气氛也缓和了,方才放心,便把适才紫宛房里传的话又说了一遍,叶缔、苏铁也答应了,采霓便告辞离开。

  那一晚,妈妈住所前的青衿堂,由她亲自做东,开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场的贵客还真不少,王孙贵胄、文魁武斗,一时坐了满座。于是素女穿花价敬酒,妖娃连珠般献媚,管弦满庭,歌舞盈堂,好生热闹荒唐。

  宾客们有人笑着嚷:“妈妈,节目呢?怎么还不上?”妈妈笑着向他们比个“嘘”的手势,轻轻一拍手,一切声音都停了,女孩儿们纷纷坐下,衣裙的窸窣声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绵绵的秋雨,雨声静谧。

  一片繁华后,这片静谧,像个真空,在召唤声音。

  于是声音来了。

  是箫声,一缕游丝,细得仿若相思,渐揉到深处,天易老,情难绝!刹那间急泪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沧海横流哭杜宇。

  听众露出惊艳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这声息,莫非是小郡爷吹出来的?

  可帘子一动,小郡爷雪白袍裾踱了进来,脸上一个沉着的笑容,不说什么,静悄悄在妈妈旁边坐了。

  外头,雨雾深深,箫音还在继续。

  仿佛是轻寒未能休,玉人楼上头,辗转间尽卷珠帘出重门,金簪银瓶击雪城。便骤见满天狂絮落纷纷,千丘万岭看不真,斜入林梢盘桓舞,跳掷泉头落星辰。咄!正讶异它龙声凤噎伤梧桐,猛可却莺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难相语,一半儿恼、一半儿羞,化作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满盘儿的叮叮咚咚碎柔肠?却又是谁家儿郎惊新燕,一肚儿慌,一肚儿狂,泼出了长长步步风风怒怒抟抟误误,满手儿的哗哗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这两段也不知学了多少古人的,我不能一一加注了,各位体谅。

  一时间,青衿堂中众女子都出手铃,杂杂细细一片铃声,箫声就在这片轻灵中,仿佛众星捧月般,盘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处,羽裳回眸,叮然断绝。

  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绕梁。座中人沉默良久,才爆发出能掀了屋顶的叫好声。

  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吹箫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两排少女将满怀花瓣洒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时,方有人踏着雨丝缓缓行来。

  很小很小一个身子,披着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来,握着支乌亮的竹箫,直走到庭下,将披风掀去,却穿着小丫头的裙袄,梳着小丫头的双鬟。

  然而再低俗的装扮都不能掩去的,是如烟清丽如雪的容颜。这披风下藏的是她。

  她露出脸来,天底下的风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却有谁的茶盏,摔碎一地。

  这声音正巧掩盖了如烟手里的动作:她将身上埋伏的一条丝线一拉,束住双鬟的发带松落,长发如瀑般滑下,连身上的布袍也一并滑下去,而下头是白丝绸的长裙。转瞬间,她背着雨帘站在这里,雪白长裙及腰长发,简单得倾国倾城,独立于落花间。

  人们认出了她,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妈妈起身,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这小婢如烟。因天生哑疾,本是不好正经招待诸位的。但亏她不知怎么练的,日下竟跟小郡爷学了这手好箫,仍为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请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打发。”众人哪里还能有其他的话?都说既然是小郡爷的高足,那给什么名分也都是应当的。

  小郡爷却笑道:“你们别冲我笑成这样,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过是看这孩子资质好,教了几课。以后该当怎么,你们说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这样撇清,众人倒不好搭腔。而如烟只是微笑,像个听不懂人语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妈妈早知道小郡爷要这么说的,立刻就接腔道:“正是这话了。要说将先天不足的孩子扶做姑娘,我们院里是从没有过的。小郡爷要是仗着地位非逼咱们这么干,咱们不能不依;可恼是他将孩子调教出来后,倒要丢开手了,故此我也犯难。只能请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诸位说了才算吗?”说着叫道,“上盘子和纸墨!”又对众笑道,“咱们学外头卖艺的耍子吧——这孩子一边写字献丑,咱们一边就将这盘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们觉得欢喜呢,不拘多少赏些在盘子里与她添妆。等她一幅字写完,要是盘子满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挂牌子了;要是盘子不满呢,还叫她做丫头去,大人们的打赏就当是这丫头的红银了。诸位觉得如何?”

  一片叫好。吴三爷也在座上,那脸色就有点儿青:如烟倘若成了姑娘,姑娘可没有幼年就随便开苞的,都得到了一定年纪,正经叫客人下聘才能洞房呢!他实在没料到这小哑子竟然有可能脱去小丫头的身份奔高枝儿去,叫他不能随便下手。

  如烟将羊毫笔蘸饱浓墨。

  盘里已叮叮当当有些东西丢下来了。

  她头也不回,在大幅纸卷上一气呵成: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

  赵体的行楷没有白练,真是满纸龙烟,娟若停云,秀若行树,难得一见的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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