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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如烟所在的假山高高在上,可以看得见那里的人,那里的人也看得见她。

  年轻的女孩儿总是贪睡,这时候,这人不应该起来。即使起来,也不应该蓬着头发披件小衣就到处乱跑。

  但是这个女孩儿居然是做得出来的,紫宛,从初见她时如烟就知道,这个清媚的小姑娘长着一颗狼的心,只要不把她打死,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现在她扶着她的小丫头向上冲如烟叫:“嘿,你在吹箫吗?”见如烟不回答,她揉着眼睛笑笑,“我说梦里是什么在吵。你吹得不错呀,小郡爷教的?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吹给我听听吧?”

  如烟沉静地打量着她,一时分不清她是在作威作福呢,还是某种友谊的表示?

  正犹豫着,又有人过来了,甜甜静静的声音:“哟,这是谁在吹呢?真是把好箫管——紫姐姐!妹子眼拙没看见,原谅则个。姐姐不是习琵琶的?怎么又能吹箫了?”

  是田菁。

  她穿一身黄色对襟衣裙,束着褐色丝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圈微微泛黑,衬得那双黑眼睛越发的大而幽深,笑容就更加谦恭甜腻。

  如烟一向不是很注意她,但今天不由得刮目相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如烟对早起的女孩儿饱含敬意。

  田菁对紫宛越礼貌,紫宛对她就越厌恶,草草回了一句:“是如烟在吹。”又深深看如烟一眼,就走了,简直丝毫不掩饰对田菁的反感。

  田菁不以为意,只是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看如烟,又看看她身后的院子,整张脸漾起甜甜笑容,深深行个礼,道:“如妹妹,日后有机缘,盼着我们能好好儿谈谈才好。”这才走开。而如烟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还一个大礼,丝毫不敢怠慢。

  ——狼和羊,宁肯得罪一匹狼,不要得罪一只羊。

  因为这只羊竟然长着一颗狐狸的心。

  贴虹去了半月,未曾回来。

  这半个月里,紫宛得李斗一力推荐,在名士圈中声名鹊起,李斗更不惜一掷千金,为她在长三里开了牌子,好不快活……

  诸位看官,前头说过,“花深似海”的姑娘分了几等几分,头等乃是书寓先生,次等便是长三姑娘。先生们每人能住一栋单独的小楼,楼前有匾额。长三姑娘则是每人一组套间,房门前画着她们的花名牌,上面必有一朵花、一个姓字,并一句诗词——因牌子是长条形、且上头要有这三件标志,故人俗称“长三”所谓长三,是清末民国时期上海滩较流行的称呼。

  民国郁慕侠著《上海鳞爪》道:“海上妓院林立,最上等的曰‘长三’,如北平之清音小班;次等的曰‘幺二’,曰‘咸肉’;再次曰‘雉妓’,曰‘烟妓’。此种名称,凡涉足花丛者都能道之,如询以长三、幺二命名之意义,则又瞠目不能答。兹据熟悉花丛掌故者说,在满清中叶初辟租界设立长三、幺二妓院时,凡游客前往茶会须给资三元,如妓侑觞(即堂唱)每次亦需三元;幺二比较价廉,每次茶会一元,堂唱二元。此‘长三’与‘幺二’命名之由来。降及今兹,到长三妓院茶会,久已取消给资之例,每次堂唱也低减至一元,且一般括皮朋友,每逢节边付还堂唱费时,间有减半与之。唯现在之幺二妓院仍旧率循旧章,未见折减。故有‘滥污长三板幺二’之沪谚,殆即指此。”而书寓的典故比较复杂。当年薛涛才倾天下,竟当上了校书的官职,后人因此称有才的妓女为“女校书”。有人认为正是因为这一群有才妓女的存在,她们的香巢才被尊称为“书寓”。到后来,荧见妓女施展才艺的地方也有被称为“书寓”的。至于本文所称“长三”与“书寓”的出处,不过是小说需要,加以杜撰,还请各位看官明鉴。。

  当年妈妈从小女孩儿中挑出资质好的,培养她们侍客,这时不过是群高级小粉头罢了,上不得台盘,直到有个客人,肯出大价钱为她们买下套间存身,正式挂出自己牌子来,才算上路了,就像是秀才中了举一般,巴望着以后仕途风光、宏图大展,都要从中举脱了秀才的青衣开始。就算是做不得大官,只要有了这块举人的牌子,也不丢读书人的脸面。

  读书人要脸面,婊子也要。这块“长三”的牌子如此贵重,谁能不流口水?只是妈妈不肯叫“长三”二字掉价,开出了极高的挂牌数目,平白哄客人拿出那样大笔银子,岂是容易的。紫宛出道未久,就争得了这样脸面,真是花国奇葩!一时院里院外都在哄传此事。

  尤其是李斗圈子里那一干文人墨客,为了给他捧场凑趣,邀了位丹青圣手亲自在长三牌子上细细描出一朵紫菀花来,并请了书中圣手将六字题于牌上。你道哪六字?却是:“不知仙在人间”吴文英,《垂杨径》一首,调寄《尉迟杯》。!轧过金粉,刷了清漆,这牌子熠熠生辉,端正是旷古绝今。紫宛从此日日在这房中款贤会友、论诗谈文不提,一时风头无二,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写文的文爷,搞画的画爷,玩金石的金石哥,弄八股的八股佬,一起到紫宛这边来。娘姨大姐敬过瓜子,奉了手巾,众人发付了赏钱,金石哥就跑到墙壁前面去,对着一幅新写的手卷,唤李斗道:

  “长庚,这是你送紫姑娘的体己?不是我说,你这手行草是越发有神了!浓淡有致,写尽胸臆……”

  一旁文爷已笑道:“你别买椟还珠,尽夸这字,倒看他写的到底是什么呢?”金石哥方向上看道:“原来是首词,哦——

  绣锦当年未展颜,眉自淹淹,愁自涟涟。缨裳裁尽怎成笺,心在云边,人在梅前。
  方信天涯尽柳绵,谁见神仙,谁羡神仙。琵琶翠盏送流年,不是痴癫,不伴卿眠。”(本词为荧某原创填写,平水韵下平十一尤,调寄一剪梅。虽然粗陋,敝帚自珍,如需转用,请注明出处。)

  读罢,旁人犹未说话,八股佬先笑道:“这末一句,可大有意味。”文爷接口道:“岂只有意味,还有故事呢!”众人大奇,忙问是何故事。紫宛已飞红了脸,含笑只是不语。李斗就笑睨着文爷道:“偏你话多。怎么窗外大风不剪了你这条长舌去。”

  文爷作揖道:“告罪了!如此我不说就是!”金石哥哪肯放过,猴上身去缠着,文爷再拧他不过,只得讲了那篇故事。

  却原来,那日李斗和紫宛两个在“花深似海”的亭子里摆酒约请文爷。文爷到时,亭子里酒盏狼藉,这两个主人却不见了,院里的老妈子忙找去,直找到园角的小星河边。河岸上的秋草铺了有两三寸厚,阳光暖暖地照下来,花树上红白的花朵一片片飘落,这两人却手拉着手躺在那里,衣裳整齐,头挨头搭成个“人”字形,静静睡觉呢。老妈子吓了一跳,总不信他们睡在了一起却什么也没做,揉着眼睛正细看,李斗却支起身子向她笑:“你在找什么?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老妈子吓得回身就跑,一直跑回亭子里,捂着胸口直念佛。

  “第二天,咱们的长庚就填了这首词送与紫姑娘,以为纪念。你们说算不算奇事、奇人?这两个人像不像神仙卷子里走出来的?”文爷道。

  满堂喝彩。画爷却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一件事,脱口道:“这倒是有过的。”金石哥急问端的。画爷却闭口不肯说了,眼神中好生惶恐。八股佬也猛想起了那件事,觉得甚是不祥,忙岔开道:“瞧这两个,当初闹得脸红眼睛红的,现在倒成了神仙眷侣了——我来时读了本奇书,里头一句‘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问得真巧,你们说是几时接的呢?”李斗大笑:“原原本本都在这首词里,你自己想去!”

  正闹腾着,门帘子一掀,采霓走了进来,偏头笑道:“哟,好热闹。外头合是该改个名儿叫‘梧桐窠’,不然怎么招了这许多凤凰!”说话间小丫头子已把她的朱红油纸伞接了去放好,众人忙让她上座。紫宛独扶着窗屉向外张了张,道:“刚刚下雨了吗?我们这儿倒是一点儿声响也没听到。”采霓跺跺脚上的高底棠木屐,笑道:“哪里下了,我不过看云色阴了半日,怕有个好歹,跑出来难免先备着。”说着,也不肯坐,就立在画爷背后,手肘支在他椅背上,满场寒暄几句,说话间把来意说了:妈妈请诸位别走,主院的青衿堂要开个晚宴,到时候有特别节目请大家赏议呢!

  众人欣然应诺,又纷纷问是什么节目。采霓抿唇笑道:“到时候就知道了,自然特别的就是。这会子又白问什么?”睫毛轻轻撩个眼风,告辞离开,去通知其他客人。李斗倚在窗边淡道:“嗯,雨真的快下了。”

  这雨终于沙沙落下时,苏铁正倚在窗前,穿一身青色的棉布裙子,头发披在身后,背影无限萧瑟。礼部尚书叶缔刚从榻上小睡醒来,蒙间认差了,脱口而出道:“连波?”

  苏铁回头,微笑道:“大人,是我。”

  叶缔按了按头,尴尬道:“哦,是的,是你。”苏铁面上仍然含个淡淡的笑,扶他起来,又奉水给他漱口,并不说什么。叶缔自己过意不去了,讪讪道:“刚睡醒,一时想起了另一个人。”

  苏铁点头:“我很像她?”叶缔沉默片刻:“有一点儿。”似乎害怕这个话题,有意岔开去,便指着窗外笑道,“听说那院子里一位姑娘最近很兴头,有人议论说日后怕要盖过你们。你可要我替你多置办什么东西,好压一压风声?”苏铁含笑道:“就前儿你托人捎来的那些,我还用不完呢,你知道我哪里在乎这些的,何况……”犹豫片刻,终于接下去道,“你还记得,当初你帮我置的长三牌子,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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