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寒烟翠 | 上页 下页


  关镇波问道:“老实讲,撞在你手里便怎的?”

  宝巾道:“也不怎的,无非叫你向香姐姐跪一跪就完了。”

  关镇波大是跌足道:“好么!真是依你倒好了——又不是没跪过!”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瑞香脸上的红潮涨了又退,退了又涨,低低向关镇波怨嗔道:“我的笛佩给你撞碎了,这上下还没配新的,如何吹得?”

  关镇波“啊呀”一声,低声下气道:“果然是我耽误了。那你还有管紫竹的,带来了没?”

  瑞香翻了个白眼,向后找她的丫头写云。写云自听小郡爷开口,就把个包袱翻了又翻,胆战心惊地立在她身后。此时见瑞香回头,忙上前赔笑道:“先生,那管笛子向来是出门备用的,这上下急着没吩咐周全,先生申时在相府还有张条子要应,那些人就把它连行头都先包过去了,并不在此。”瑞香“嗯”了一声,并不说话。关镇波心中焦躁,向亭前吹打乐师点点下巴道:“他们有笛子,拿一管来得了。”瑞香看他一眼,慢慢道:“我吹不惯那些的。”关镇波又瘪下去,一时做不得言语。

  这两人正咕唧着,风将邻近哪个山头的吹乐细细送过来,金琥支耳听了,倾身向小郡爷笑道:“倒是把好管弦,敢情是您府上的伶乐?”小郡爷凝神想了想,道:“不是,怕是东宫。他的席在色冷峰上,离得近,这才听得见。”金琥吐舌道:“太子离咱们这么近哪!那王上和王妃也一同在不?”小郡爷蹙眉道:“我酉初要随家里去他峰上拜见,倘若两位上殿都在,那排场可就麻烦了。”金琥咋舌不已。

  此时,一位与紫宛同期出道、唤作田菁的女孩儿,已将自己的笛子借与瑞香,关镇波跳了支胡旋,举座皆粲。骰子又往下传去,到紫宛手里。

  她合骰子在手中,缓缓道:“相思绿,当时怜取芳草地;相思红,人面桃花觑惊鸿。相思好,心念君兮君知晓;相思浓,满池秋色共从容。”众人叫声好。紫宛微微一笑,拈松子道:“如听万壑松。”完了此令,依法该掷骰子下去,数下家饮酒。她却先将骰子捏在手心中,哈了口气,心里默默不知许下什么,方才掷去,那骰子扑通落桌,翻了两滚,乃是朵独眼红。宝巾笑嘻嘻举杯敬了紫宛一杯。紫宛也端杯在手,并不饮,眼睛不知在看哪里。李斗原本径自出神,接触到紫宛的目光,怔了怔,慢慢欠身举杯,一饮而尽。

  这时候,如烟已将酒壶交给贴虹接了班,又去端热手巾。吴三爷竟然也跟了出来,寻着她,温言软语道:“怎么这么辛苦跑东跑西呢?要不要我跟妈妈说,叫你跟小虹儿一样,别做事,就在席前玩玩算了?”又捧着她的手“啧啧”道,“这么细嫩的皮肉,别做伤了。你平常有什么难处没?”

  他关心的表情很是让人恶心。可如烟却绽放出一个洁净的笑容,向他点点头,手抽出来,在空中做一个写字的姿势。吴三爷见到她的笑,三魂走了六魄,再没什么不肯依的,只恨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忙问:“写字?你要写字吗?”如烟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掌在空中抹出一个平面,指了指,又指指远远忙碌的管事大娘,向吴三爷羞怯笑笑,低头走了。吴三爷站在原地发呆。如烟埋头行走,唇边掩存的笑容已经变冷。

  这几日练赵孟赵孟,元人,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湖州(今浙江)人,宋宗室之后。元史称其“篆、籀、分、隶、真、行、草无不冠绝古今”。其楷书圆润清秀、端正严谨,又不失行书之飘逸,列名楷书四大家,世称“赵体”,但也有人认为其缺乏刚健、失之柔弱。的行楷渐有所成,想用好点儿的笔墨和纸,被管事的嘲笑回来,说什么:“天生做丫头的料子,还想耗用好东西?连那些糙纸你都用得太多了,以后蘸着水写吧,女才子!不然都在你月钱里扣,当用东西不费钱哪?”

  用东西当然要钱。那么,也该给吴三爷个机会献献殷勤了。

  亭中田菁席上生风,正说道:“若对黄花辜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错了韵,受了罚,调着弦细细地唱呢:“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元代无名氏《塞鸿秋、山行警》。

  她没有说,还有暗涌无数,也并不知道,会有血雨腥风无数。

  而这一宴终于完结。

  小丫头们收拾了残席,宝巾她们陪着几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宛和李斗在树荫下说话,不知提到什么,低头双肩轻颤,像是在笑。田菁将插瓶的花叶重新理过。其余人或是困中觉,或另有消磨不提,只如烟在一个特殊的地方。

  她到了小郡爷的房里。

  这法明峰顶的别馆,是单独备了个房间请小郡爷休息的。如烟去时,碧纱橱下的铜鹤嘴里含着点瑞脑薰香,似吐非吐。小郡爷歪在榻上——铺的是他自家带的锦褥——换了身暗白团花半旧棉纱衣,脸隐在床帐透明的阴影里,看如烟徐按箫孔。

  善儿进来,唤道:“爷!吴三果然问了人在哪里,还有几个老不修的也留意着。小的一概道爷那根络子刚打到一半,赴东宫筵要用的,须烦如烟姐姐补完。他们自不好说什么。”

  他将这番话讲完,小郡爷纹丝不动,如烟也置若罔闻,只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爷轻轻将手拍了两拍:“好定力,好气息。远处听来,与我吹的也没什么分别了。”如烟欠身谢过。小郡爷叹了口气:“你刚刚也听到了,那些人势必不会放过你。你打算怎么办呢?心里是甘愿的吗?”

  甘愿?如烟垂眸看窗脚下沉沉的烟,忍回去一个冷笑。

  她进入这个人世是甘愿的,粉身碎骨是甘愿的,沾污纳秽自然也是甘愿的。就像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他自然甘愿做秃子,这还有什么好问?

  然而她的眼神什么也没有透露,牙咬着唇角,咬出的是无限哀戚的神色。

  小郡爷便叹道:“真是不尴不尬。你还是个孩子呢,有那种嗜好的不肯放过你,真正想护着你的又怕染上那种名声。这叫人怎么办呢……”声音渐渐低下去。

  峰顶别馆角落里燃着把茱萸,应景驱邪。冷清的小房间,一个绿裳丫头忙着烫汤婆子给主子焐。她主子一身月白衣裳,披件镂金百蝶穿花银青镶边的缎子斗篷,虽是病着,眉宇间仍有那种淡淡的英气,并不曾减——却是苏铁先生。此刻接了汤婆子焐在怀里,微笑道:“别忙了,死不了人。不过熬那么一两天的事情,谁这辈子没个一两天的煎熬?都是……”说到一半,痛得紧了,将眉毛蹙起来,不再说话。

  她的绿裳丫头,是叫依雪的,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嘴里嘟囔道:“您这样的身子骨,还跟他们凑热闹呢?早该清净歇着才好,尚书大人也真是……”

  “大人自己有事,岂可将我这样的女子接去调息?”苏铁立刻截住她的话,淡淡道,“何况,妈妈又怎么会不答应我在书楼里歇着?到这里来,不过是我自己想看个好戏罢了。”

  “看好戏?”依雪不解。

  “是啊。”苏铁唇角微微浮出个笑,“今年花胜去年红……知与谁同。”欧阳修《浪淘沙》:“……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此处不过断章取义而已。

  六、夜未央

  逝者如斯夫,人说道难得糊涂。谁不曾豆蔻梢头二月初,算没个一斛珠,买韶华解鞍稍驻。

  午后,绝大部分人都打中觉了,还要为晚上养精神呢。如烟与众小姐妹挤着通铺。这些大大小小的女孩儿,辛苦了半天,倒头下去,轻轻鼾声就扯了起来。贴虹睡在如烟旁边,悄悄把手伸过来,勾着她的脖颈,嘴唇贴着她耳际问:“小哑子,你还醒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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