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寒烟翠 | 上页 下页


  他既这么说了,吴三爷哪有拒绝的道理。如烟从从容容下了轿,坐上软兜,脚夫一溜儿小跑把她送到前面,赶上小郡爷的轿子。

  时交秋令,天气仍是暑热,小郡爷束着条黑漆金线的抹额,一双白玉环将发辫都拘向脑后去,新连就的白湖绸袍子扎撒着,透出似有若无的百日草薰香的味道。如烟在他脚畔坐下,他淡淡招呼道:“来了?”她点头,目光扫向他腰间。他笑,袖中掏出一条散了的绦子,递给如烟:“我自己拆散的,为的是把你叫来。听说那个人用他的轿子带你们,我怕你在里头为难——可若是明着叫,你到底是个孩子,我不能惹上跟那个人一样的名声,你明白吗?”

  如烟点头,低头静静打络子。他的笑就染上了一丝苦味,道:“你当然明白。”

  她不看他,指尖交错,昙花格子打底,空心连珠链织边,依长印连方胜的纹理编下去。他看着,赞叹:“原来你果然打得好络子!”如烟抿嘴笑,嫌他的丝绦配色不够鲜净,于自己衣底拆下一缕水碧丝来,细细致致再编在里面。

  他往后一靠,再不说话了,就默默看她编绦子,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箫身,轿子吱扭吱扭行向前去,一顿,停下,众人笑语透过轿帘传进来,善儿小声细气在帘外叫:“爷?”他叹口气:“到了。我只能护着你到这里,往后的事,你自己小心。”

  如烟点点头,将珊瑚佩穿在绦子里,收了口,双手捧给小郡爷。他面上露出喜色,道:“好了?宣悦都没你这样快手,白烦她打个东西,要叨咕半天……”忽然收住话,想想,只是叹口气,对如烟微微躬一躬身,出轿去。善儿早打起帘子扶住他,往亭中走,众人笑着接住,与他看那山色、花影,那些时节下的精致玩意儿。如烟瞥了一眼他的洁白背影,不动声色,自随丫头老妈们往后面去。

  厨子们架起家伙,麻利地忙起来;丫头们有的帮着撮冷盘,有的摆弄插花,不一而足,总之都在为宴会做准备。重头戏却在晚上。午下这顿只赶着弄些干净爽利的,先支应一席。好在席上这些男女有的才用过早膳未久,有的习惯偏午起床,向晚才用膳,此刻哪里会肚饥?不过拈几片糕点,略动几筷子就完了。独小郡爷觉得一味三脆羹十分香甜,就着划拉下去大半碗饭。

  这里错错落落吃着,采霓怕席上无聊,心道:若此刻叫他们用完了膳就打中觉,有几个未必睡得着。何况这会儿睡,向晚起来饮酒作乐,不待正宴开席已然醉了,也不像话——却需多延挨些时候。因此便领了妈妈的命,到席前一坐,笑道:“独酒难饮,寡饭难吃,咱们安排坐了,行酒令如何?”

  话未落,一个名唤关镇波的,乃是将帅门庭的世子,便扯着嗓子叫起来:“行啥子垂头丧气令!咱们划拳吗。”宝巾与金琥笑着按住他道:“姐夫!哪个与你划拳?还不快坐了行令玩儿。”

  于是众人安排坐席。这尴尬时候,略得脸些的姑娘都在外头忙着应酬呢,哪能在席上?幸而几个有心的客人已抢先将中意的姑娘下了条子拘在这儿了,再加上习艺的小妹妹们按规矩是不出门的,只在自家席上支应,倘若哪个客人座边没人陪,尽可以叫她们补上,因此人数够用,还有余。

  关镇波和瑞香打得火热,特央妈妈留她在家里少出去的,两个自然坐在一处。另一个新科进士徐梅林,给翰林院马大学士招了女婿的,他随同僚出来应酬时认识了长三里的繁缕姑娘,还算投缘,如今两个都在这里,也便挨着坐了。其余人不过随兴乱坐,聚成一桌。

  书寓中独有位压台面的苏铁,因身子有些不爽快,并未出去,也在这里。众人都推她上坐,她含笑摆手,就吴三爷身后掇张椅子坐了,小郡爷要将自己锦椅袱让她。她笑辞道:“快止了吧,爷!哪儿就这么娇气了,休折奴家的福。”一边吴三爷已亲手给她拍松了座褥。

  于是众人坐定,采霓叫小丫头子捧令盒来,奉与小郡爷,取出一块牙牌,刻的是“花为证”。采霓笑道:“这可撞在手里了!——这令的‘形儿’为间花儿的流水令,即顺钟把骰子数去,一人答令,或成或败,掷骰子数出下家来饮一杯敬他,或想法子罚他,再掷骰子给下下家答令。这令的‘里子’却不限,随令官出题。可明白了?”

  吴三爷笑道:“果然是霓姐儿说得明白。”

  李斗问:“你倒想定个什么令里子?”

  采霓向外瞟瞟,笑道:“这样登高怀远的佳节,天气又好,花木颜色又鲜亮,我等在这里行乐,不应景不好,太应景又死板。这样吧,就以‘绿、红、好、浓’咏相思四句,不许犯着本题字样,结末席上生风诗词一句收令。二、四及收令句都要韵着,旁则不限。可明白了?”

  关镇波跳脚道:“明白了,这是绕我玩呢。我走了!”采霓眉毛一拧,呵道:“三军未发而乱令者,先罚三杯!”

  如烟正侍立在旁,就按下酒杯去,金琥抢过身摆上大的,都斟满了,口中笑道:“姐姐,不过多那么几滴,别心疼!”瑞香咬牙笑道:“又不是我亲儿子,疼什么?”接过来就接连给关镇波灌下去,灌得他直讨饶。

  一边采霓已持杯咏道:“相思绿,女儿长发如云色;相思红,腮畔香泽度芙蓉。相思好,年年重九人长久;相思浓,桂子香飘满城中。”乃举杯收令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饮了,将令主牌在桌面一拍,掷下骰子去,滴溜溜数在新科进士徐梅林面前。徐梅林静了静,道:“相思绿,飘摇风雨空并蒂;相思红,不在泪中在血中。相思好,生不结发死同草;相思浓,一任暮色掩珍丛……”

  吴三爷跌足:“岂有此理!你这样小的年纪,正是前途似锦的时候,又是接令第一位,竟这样颓唐,不好的!还不快收个别样的句子翻转过来!”

  采霓点头道:“正是这话。徐大爷快翻转来,再饮两杯送吉祥酒罢了。不然,还须想法子炮制你!”

  徐梅林笑笑,便指犀角杯道:“心有灵犀一点通。”算翻了此令。关镇波等不及,聒噪闹酒,徐梅林并不推辞,饮上一杯,再取第二杯时,旁边繁缕劈手夺过,仰脖喝了,两人对视一眼。小郡爷忽觉得身上发毛,悄问道:“这两人没什么事吧?”旁人也只茫然。

  这边徐梅林掷出个梅花五,金琥眉飞色舞敬了他一杯,再掷,正数到关镇波。他忙道:“我原说不来的。这是捉弄我哪!我可走了。”众人都笑啐道:“人家的酒都给你闹了,这时倒要走?再没这个理。实在说不出时,饶你几句倒罢了。”

  关镇波这才坐定,瞪着眼喝声“绿”!咽几口唾沫,方道:“好是一丛树叶子吧?”众人哄笑。关镇波恼道:“还说饶我,一句大白话都要笑,我还是自顾喝酒去罢了。”拉着瑞香作势要走。众人忙道:“饶你饶你,且说下面的。”关镇波又道:“红!”低着头半天不语。宝巾取着象牙箸就击壶道:“一!”关镇波睁目嗔她:“怎知爷爷便没好句?”乃道,“红!夜来风雨葬芳丛!”金琥诧道:“这句何其太韵?”关镇波得意道:“可知大爷不发威,你当我是乌龟。”宝巾便臊他。小郡爷道:“别打岔,且让他说下去。”关镇波道:“好……”犹豫半晌,“天下美女给我抱。”众人叹道:“又胡说了。”关镇波也不理,喉结上下一番,猛然道:“浓!新软香玉在口中!”

  繁缕正喝下口茶,全呛出来。李斗仰天大笑。众人都掩面道:“罢罢罢!不当人子。你快快结了令吧。”关镇波在席面上看看,碗中捞出个鸡头,得意洋洋地擎着道:“温柔好似鸡头肉。”众人哄堂大笑。

  原来这句形容女子胸脯之美的艳词,原文应为“温润新剥鸡头肉”,此“鸡头”非鸡之头也,乃是一种类似菱角的小巧水果,肉质细润,故可比女子之胸。《吕氏春秋、恃君览》:“菱芰,一作菱芡。”高诱注:“菱,芰也。芡,鸡头也,一名雁头,生水中。”关镇波一谬千里,口中还要强辩。众人忙着跟他解释,李斗在旁只冷笑道:“这鸡头若是那鸡头,怕须挨不得你的枕头。”关镇波想了想,也笑了。

  宝巾等便吵着要罚,关镇波嗔道:“令官还没说话呢!”又向采霓作长揖道,“姐姐,饶上俺一饶。”采霓哧哧笑道:“众怒难犯。又有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关大爷,你就认罚了吧!”关镇波无言,只能掷下骰子去,看是哪个罚他。彼时宝巾坐在他下手第三位,瑞香坐在他下手第一,因此宝巾拍手大叫:“三!三!”关镇波瞪着眼大叫:“幺!幺!”骰子停下来,却是个梅花五,数着是小郡爷。他笑道:“这怎么好,我哪里会罚人。”想了想,微笑着道,“闻说关兄是会胡旋舞根据白居易《胡旋女》,似乎胡旋舞是天宝已盛,西部康居国献的舞女入中原时亦舞。本文在此写它,只觉得关镇波此时应跳此舞,一点儿恶趣味,与真实朝代、地点无涉。读者大人见谅。的,就跳一段吧;瑞先生能吹笛,就奏一段欢快些的伴着得了。”

  关镇波跳脚道:“什么舞?郡爷,你倒戏弄我!”

  宝巾打趣道:“早知今日,还不如撞在我手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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