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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回过头,脸带惊讶,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表情,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嗯。”他点了点头,转身先行。

  华灯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宫墙之内,但他们行走的这一段路,却与各殿恍如两个世界一般,远处的温暖、喧嚣,都透不过来,显得格外凄清。

  从姜沉鱼的角度,可以看见昭尹的背影,单衣难掩消瘦,细细一道,忽然间就领悟到了某个事实: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见过的男子里,最瘦弱的一个呢……就在她出神之际,昭尹忽然开口道:“你几时回来的?”

  姜沉鱼呆了一下,连忙答道:“刚进宫门,就被领着去宝华宫拜见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声,停了停,才又缓缓道:“此次出宫……感觉如何?”

  姜沉鱼眼底泛开许多情绪,许久,才回答道:“世界之大,非一宫、一都,甚至一国……可比之。”

  昭尹没想到她的回答竟是这个,吃了一惊,再转过头来看她时,眼中就带了许多探究:“怎么说?”

  姜沉鱼慎重地选择措辞:“臣妾自懂事以来,受夫子教导,受父母告诫,受周
旁一干人的影响,一直以为,做好一个会女红、擅厨艺、知诗文、懂礼节的大家闺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宫,才发现,女红、厨艺、诗文,甚至于以往所学的那些礼节,都变成了无用之物。它们并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宠爱,也不能让我成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臣妾都在自问——我应该学些什么?我又应该做些什么?

  这样的我,所存活的意义是什么?”

  昭尹笑了笑:“你想的真多。”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颜悦色的表情,因此,虽是责备之语,却又含着几分亲切的揶揄之气。

  姜沉鱼便也跟着笑了笑,继续道:“但是此趟出宫,去了以往从没去过的地方,见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有的活得很开心,有的活得不开心,有的很积极,有的不积极……那些画面就像刺绣上面的针脚,一针一针交织在一起,逐渐拼成了图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么?”昭尹明显来了兴趣,眼神亮亮地看着她。

  姜沉鱼没有卖关子,很痛快地答道:“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来。

  “所谓的利人,便是对他人有利。再说得通俗点,便是你的存在对别人来说,是有益的。”

  “说下去。”

  “皇上,你觉得老虎为什么总是独处呢?”

  昭尹想了想:“唔……因为强大?”

  “那为什么比老虎更强大的人类.却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问倒,不过,姜沉鱼马上就做出了解释:“因为,人类啊,是要互相保护、互相关爱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创造万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种族。”

  昭尹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因为震撼,还是因为认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万人,但是到了汉初,原来的万户大邑只剩下两三千户甚至出现了‘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的局面。三国鏖战,战火连绵,赤壁届人口仅剩90万。再看唐武宗时,国有496万户,到得周世宗时,仅120万户……可以这么说,每次战争,令人口骤减的同时,也导致了那段时期的经济、文明,全都变成了空白。当人类不再互利互助时,当人类开始自相残杀时,社会就停滞向前,甚至后退了。因此,作为浩浩历史长河里的一分子,哪怕再怎么微不足道,我也应该于人有益,于世有益——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深吸口气,低声道:“你……长大了,沉鱼。”

  眼前这个侃侃而谈,浑身散发着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视的女子,已经不再足当初那个梳着堕马髻,将自荐书呈到他面前的少女了。当时的姜沉鱼,也许只是大胆而已,而如今的姜沉鱼,却有了更高层次上的智慧,俨然等同于第二个姬婴。

  想到姬婴,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个原本属于忌讳的问题就那样脱口而出:

  “姬婴他……走得好么?”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动,不说话。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道:“怎么了?”

  姜沉鱼的睫毛微颤了一下,然后才开口,用一种异常镇定从而显得有些冷酷的语气缓缓道:“淇奥侯的脸,皇上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昭尹一惊,姜沉鱼的第二句话紧接而至:“至于他为什么会走,皇上与臣妾应该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这句话明显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轻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现,正要训斥妃子失礼,却在看见她的脸后又是一惊——两行清泪毫无声息甚至毫无生气地就那么直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姜沉鱼分明在哭,却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怜悯。

  而那种怜悯,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气,继而弥漫起的,则是同等的怜惜。

  ——因他不能为姬婴而哭,所以看见姜沉鱼哭,就仿佛自己的悲伤也跟着她的眼泪被释解了一般;而又因为其实他和她出于一样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闪烁着,慢慢地伸出了手……姜沉鱼颤颤地接住。

  两人的手就那样轻轻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凉,不像姬婴那样永远暖暖的,能让人感应到一种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这却是当今天下璧国最权威最高贵的一只手。

  姜沉鱼凝望着自己与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涌动着让人难以解读的情绪,片刻后,抬起头,对昭尹嫣然一笑。

  于是昭尹也笑了笑,拉着她继续前行。

  姜沉鱼低声道:“皇上……”

  “嗯?”

  “师走死了。”

  “嗯。”昭尹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关于那两名暗卫的境况,他自然早已从其他途径里知悉:据说那个为了保护姜沉鱼而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倒霉鬼,在床上苟延残喘了一个月后,最终还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挂了。

  “你还要暗卫吗?那再给你两个好了。”

  姜沉鱼仰头道:“皇上还会让臣妾出宫吗?”

  昭尹反问:“你想出富吗?”

  姜沉鱼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想。”

  昭尹看着她,又笑了,用带了点宠溺的语气道:“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过,确实不该关着你。这皇宫……实在是太小了……”

  姜沉鱼从他话中察觉到了点什么,不由得问道:“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吗?”

  昭尹目光微变,瞬间就阴沉了起来:“不。朕,不去。”

  虽然他面色不悦,但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是因为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而生气,更像是因为无法回应那样的问题而对他自己生气。

  昭尹……好像……从来没有出过皇宫吧?

  在他纵容她外出历练的同时,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拥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这一点的姜沉鱼,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感觉。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说道。

  姜沉鱼呆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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