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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三


  他要回去,殿下既然没有下死手,必然有他的打算,想必不想赶尽杀绝,指望着他劝回华琼。

  天下迟早是殿下的,他如今已经给出了一个机会,他要帮她抓住。

  华琼要帮魏知复国,是为了报当初魏知对他夫妻的恩情,但是这么多年来,燕氏对魏知的支持和华琼的付出,已经足够回报,不应再拿最后的性命来陪。

  人总是自私的,他燕怀石,没有野心壮志,只望能和妻儿海外安闲到老,只望不要再和妻子聚少离多,只望华琼回到他身边,给他生一个属于他的孩子。

  而不是这样,天涯相望,越行越远,然后某一日在海的那头,听见延迟了很久传来的她的死讯。

  不,不。

  燕怀石吸一口气,将信纸抛入海中,站起身来,道:“我跟你们走,但是让我儿子安全离开。”

  宁澄笑得很开心——殿下交信给他时,就说一定会是这个结果,交代过他,只要带走燕怀石即可。

  殿下说,燕怀石出身商家,自幼受燕氏欺负,那种生存环境,灵活谨慎有余,血性忠诚不足,且燕怀石秉性柔弱,不然也不会被燕氏欺负那么多年而步步退让,所以他一定会选择回去,劝回华琼。

  殿下看人,果然从来就没有错的。

  殿下堵燕怀石,果然路线也是极准的。

  “好。”他答得干脆,并挥手示意属下放开缺口,让燕怀石过去。

  铁卫首领皱眉看着燕怀石,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满,为了护持他父子逃走,血浮屠出动的岂只是他这一路?还另有三路疑乓,至今还吸引着官兵到处乱绕,在追捕中也有伤亡,更不要说一路制定计划花费的心力人力和物力,眼下虽然看起来在海上僵持,但也不是没有后手,这人却被人一封信就说动放弃,当真怯弱得很。

  他不知道,武力并不能给人心灵上的保障,世间最强的杀招,永远都是攻心。

  “燕家主……”

  燕怀石霍然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厉声道:“我本就不想走,我和华琼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不见她一面就走,我死也不甘!”

  铁卫首领眼神缩起,冷冷看着那柄匕首,随即摇摇头,道:“如您所愿。”

  他一挥手,对方一艘小舟缓缓划了过来,燕怀石上舟前,摸了摸燕长天的头,道:“别哭,爹爹去接你娘回来。”又转头诚恳的道,“拜托先生。”

  铁卫首领淡淡道:“你放心。”

  他看着燕怀石登舟而去,长叹一声,对身侧属下道:“回报主子,事情果然有变,请酌情准备第二套应对计划。”

  ***

  长熙二十年三月二十一,闽南周城。

  这是闽南周边最后一个没有被攻克的城池,只要周城打下,已经在陇北境内率领“青阳教”教众起义的杭铭,便可以和华琼打下的势力范围相接,将陇北大部和整个闽南收入囊中,并借助最靠近内陆的周城,向内陆进军。

  华琼的大军已经扩充至二十万,南境百姓久驻大军,早已受够苛捐重税之苦,战争中大量百姓被充作民夫拉作壮丁,家家户无余粮衣不蔽体,还时常被兵匪掠夺,早已民不聊生,血性男儿又对火凤受到的不公待遇而义愤填膺,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华琼和杭铭分兵之后,各自的队伍人数不仅没减少,还在滚雪球般不住壮大,不过真正的实力精兵还是她自己的火凤嫡系,助她一路势如破竹,直至闽南最后的周城。

  周城只能算闽南一个中等城池,守军两万,不是火凤一合之敌。然而当华将军率大军如铁,拍马提枪而来,准备像以往一样,连阵法都不必摆一阵猛攻上城墙时,突然在城下停马勒缰。

  骏马长嘶,人立而起,扬起的前蹄将一抹阳光灿烂的踢飞开去,阳光下女将眯起眼睛望着城楼,眼神冷峻而又充满不可置信。

  那里,严阵以待的士兵之前,一人面色苍白,五花大绑于旗下,正激动的看着她。

  她的夫君,燕怀石。

  华琼的脸色,一瞬间也白了白——不是早早的叫他离开了吗?不是派出血浮屠最精英的卫士来送他父子走的吗?身在危险帝京的凤知微,不惜将自己最精锐的手下派出去送他,怎么还会被俘入敌手?

  城墙上燕怀石激动的盯着华琼,夫妻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他思念她彻夜难安,如果不是殿下给了这么一个机会,他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与她再见?

  为了表示诚意,他自愿被缚上城楼,相信这副模样也能令妻子心疼,下决心弃暗投明。

  “琼……”他颤颤巍巍的喊,难抑语气里的激动,城头上风大,将他没有中气的语音吹散。

  身后宁澄偷偷摸摸冒出来,听着这声音细弱如蚊子叫,皱起眉头——这样子怎么劝降?单手伸出按在燕怀石后心,一股内力送了过去。

  “琼!”燕怀石这回声音终于洪亮了许多,直入城下华琼和万军耳中,“救我——”

  华琼攥着金枪的手指,不被人察觉的紧了一紧。

  就像她刚才看见城楼上被缚的燕怀石时,心也那般紧了一紧一样。

  她身侧来自西凉的齐维齐少钧父子并不认识燕怀石,但看见她神情,脸色也变了变。

  这位铁石一样的女将军,他们从未见过她如此神情。

  如果说早先刚刚加入火凤的齐氏父子还对主将是华琼有些不满,随着时日推移,这个出身普通的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坚毅和超乎常人的决断,早已令他们心服。

  而此刻华琼的表情也让他们不安——华琼一直都是火凤的核心,是整个起义大军的灵魂人物,她一手重建火凤,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极得士兵爱戴,可以说只要她一动摇,整个起义大军就会四分五裂,所有战绩都会功亏一篑。

  齐氏父子对望一眼,将马身微微向后移了移,一左一右夹住了华琼。

  华琼并没有注意他们的动静,她直直盯着城楼之上,最初的激动已经平复下来,忽然金枪一摆,厉喝道:“你是谁?”

  “!”

  城楼上燕怀石一呆,他背后的宁澄一跳,唰的又缩了回去。

  华琼隐约看见城墙上有张脸一晃即逝,露出的一半眉目有点眼熟,可惜转眼不见,而燕怀石一呆之下,听得华琼不认他,立时便露出激动神色,大声道:“琼儿!我是怀石!你的夫君!我和长天都被抓住了,救我们!”

  火凤军轰然一声,齐齐看向自己的主帅。

  “救我——”燕怀石倾身向着妻子,声泪俱下,倒不是做作,而是见久别的妻子,心情激越,想着一别经年,险些就此天涯不见,好容易见了,居然还是城上城下咫尺天涯,连相认都不敢,这又是何苦来,何苦来?

  好好的世家夫人不做,非要做这刀头舔血的活计,欠了的情,可以用一千种一万种方式来还,为什么偏偏要用不惜倾家灭门的这种?

  他神情激动,苍白的脸色泛出微微的红,伴随着他的喊声,不知道哪里传来孩子细弱的哭声,似有似无,飘荡在城池上空,明明轻弱,却比那狂声嘶喊更有力的契入人内心深处。

  马上华琼身子晃了晃,金枪险些落手,霍然仰头看向城楼深处。

  她蜷指抓紧枪,手心里满是汗水,那哭声细小,却明明是孩子哭叫,是长天,是长天吗?

  母子连心,她可以在燕怀石呼唤时勉强把持住自己冷语相向,却无法在儿子的哭叫中依旧岿然如山。

  更要命的是,城楼上人头层叠,她便是站在马上也不能看见长天到底在哪里,怎样了,而她也断然不能在此刻站起身来。

  她只要有一点不妥动作,整个大军就会骚动。

  “琼儿!救我!你弃槭投诚!殿下不会罪你!咱们田园逍遥去,从此不管这世间战火,琼儿,你当真一意孤行,要将我父子葬于此地?”

  华琼的手指微微颤抖,铁甲发出细微的碰撞,掩在披风下无人听见,她盯着城头求救的燕怀石,并无怨怪,也没觉得他给自己这个主帅丢了颜面,有的,只是怜惜。

  她怜惜他,从一开始,到现在。

  她从来都明白他的心性柔弱寡断,灵活的处事方式来自于自幼受到的欺压,小小年纪便学会察言观色,在羞辱讥嘲底求生存。

  她也知道他并没有勃勃野心,还有几分随波逐流的个性,到帝京是因为被家族放逐,做家主是因为被逼到死角,连娶她,也是因为当日祠堂前她袒腹求婚。

  这样的怀石,要的是娇妻爱子一家团圆,要的是天涯相伴厮守不离。谁也不该要求他溅血三丈斥敌自杀。

  可同样,谁也不能要求她为自己的男人孩子,便抛却知己义气,抛却这数十万跟从她相信她的火凤军。

  她相信,只要她此刻抛下长枪,对方也许真的会赦免她一家,但是这身后火凤军怎么办?她们跟着她转战闽南,不是为了此刻被出卖背叛的。

  远在帝京的知微怎么办?她将所有属下和生死命运毫不犹豫的交在她手,不是为了给她在周城之下烟消云散的。

  她一旦放下金枪,枪尖就会戳破知微最后的凭仗,身后是万丈悬崖。

  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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