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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皇帝不理会他的抱怨,转而问道:“这还是你首次去金吾卫的衙门罢?”定权道:“是,不过臣知道地方——就在宗正寺的西边。”皇帝道:“你还是忘不了那里。”定权颔首道:“以兹自省,以备警戒,是以铭心刻骨,不敢稍忘。”皇帝闭目道:“记性太好,负担便太重,未必益事。卫里的事情,真没人告诉你?”定权道:“详情没有,不过臣还是听说犯官受了些苦刑——陛下知道,有些消息,朝里是瞒不住的。”皇帝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他们告诉朕,说是指骨断了三根。”定权侧首皱皱眉,问道:“是左手还是右手?”皇帝道:“有什么分别吗?”定权道:“若是右手,只怕招供时画押有些不便。”皇帝道:“他若清白,何必招认?”定权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皇帝道:“你这是在指责朕,还是在怀疑朕,或者朕应该顺从他们的请求,叫三司中不拘哪个过来陪审,以示公正?”

  定权道:“臣不敢,陛下如令三司介入此案,这是明白昭示天下臣有嫌疑,更是明白昭示天下陛下相信臣有嫌疑。左右孝端皇后丧仪已过,前线亦无可担心事,陛下不如直接系臣入狱,与许氏对供更便宜些。”皇帝厌嫌地皱眉道:“你放肆太过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朕说话还是要有些分寸。”见他垂首默然不语,接着道,“事情闹大,这也是朕没有想到的。事情已经闹大,朕也想过,随便安个罪名,处决了他了事。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情朕想问清楚。”定权道:“他既没有招认,可继续锻炼。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百炼钢何愁不化作绕指柔?”皇帝道:“你说这话,似乎是并不以他为意,然而直至出事当日,他还在你宫中行走——你们的关系,朕也有些捉摸不透。”定权抬头,夜色中眸光闪烁,“臣敢问,这算是陛下提前亲鞫?”皇帝道:“朕的意思还是把此事当家丑,不愿意张扬。但是你愿意如是想,朕也没有办法。”

  定权正色答道:“臣不知他是怎么说的,但是于臣来说,不过是谈诗论道、点茶煮酒的交往。臣身边需要这样一个年龄相当的文学侍臣,不然,观书有感无人诉,作文有成无人评,何其寂寞?”皇帝道:“你一向的待人处事,朕倒忘了你尚青春,也还会追逐风雅。不过翰林里尽有和你年龄相仿,文学造诣百倍于其之人,彼清贵地,又少是非,你为何独独相中了他?”

  定权思索半晌,方答道:“原本人与人相交,多是些虚无缥缈的因缘。陛下定要问缘故,臣只能回答,大约与此人格外投缘一点,希望陛下不要以为敷衍。”皇帝细细打量他良久,忽然笑道:“格外投缘,投缘到你身在宗正寺,整个詹府需派他一人前往?投缘到国有重丧,你们要迫不及待不避嫌疑地串联?投缘到,朕赐给你的玉带,你不吝转赠给他?”

  天语如雷霆般隆隆碾过耳畔,定权的面色在一瞬间煞白,呆坐了半晌,缓缓摇头问道:“什么玉带?”

  皇帝冷笑道:“记不得也不打紧,到时你亲自看了之后,再好好想想。”

  定权顺着皇帝的目光低头看下,惊觉自己的双手正在微微哆嗦,连忙抓住了膝头的衣袍,咬牙问道:“请问陛下,此带何来?”皇帝道:“是从他家中抄出来的,还是他家人指认的,听说藏得隐秘。”

  定权道:“家里人的指认?这么说,头一次没有抄到,那是几时抄的第二遭?”皇帝道:“朕说过,你不必以为朕真昏昧,事事都要把你兄弟一道扯下水。内府有登记,带上有款识,这个是他造不得假的罢?”定权缓缓颔首,木然道:“既如此,臣言无辜,陛下亦定然不会采信。”皇帝道:“这么说,你记得此事了?”定权道:“臣刚刚记起来了。”皇帝道:“那么你还记得你将御赐之物转赠给这个小臣的时候,说过些什么吗?”定权道:“臣一时兴起,随手赏了他,并没有多想,也没有说什么。”皇帝道:“一时什么兴起?这是玉带,不是别的东西——是只有朕和你才能用的,就是你兄弟有,也得是朕的特赐。不过如你言,就算大不合情理,若是光风霁月的事情,他又何必隐藏?”定权以手抚额道:“臣不知,陛下是真的相信臣有谋反之心?”皇帝道:“你只要说得清楚,朕就不会相信。”定权道:“陛下不惧宽宥狼子野心、明目张胆的弑母,却要担忧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弑父。这样的话,臣也说不清楚。”

  皇帝点头,欠了欠身子,抬手一掌重重批在他面颊上,凌然呵斥道:“现在你清楚些了吗?你说朕亲鞫,那就算朕亲鞫。朕不过是要提醒你,届时当着外人面,休再扯这样混账话。文学清客之语已经太过矫情,朕想你不至于再告诉朕你送他带子,是因为他是你的入幕之宾罢?这样的鬼话你便有脸说,朕没有颜面听,朕先告诉你知道,就是要你趁现在编出个更体面点的理由来。”

  舆外的侍者恪守着不看、不闻、不言的臣职,承载着天家恩怨争斗的舆辇仍在廊腰缦回,钩心斗角的深宫中若无其事地平缓前行,离羑里之地越来越近。

  定权别过头去,从袖中取出巾帕,小心按在嘴角被皇帝的戒指撞击出的轻微瘀血上,一双凤目漠然看着外界,冷淡应答道:“陛下放心,臣没有这样癖好。陛下,缘何今夜未闭宫门?”皇帝冷眼相对,不再言语。

  金吾卫所辖禁府便在宫城门外东北,与宗正寺毗邻,是以位置定权并不陌生。舆辇既出了宫门,按理说不时便可抵达,然而御驾却于门内暂停,直至近百披甲带戈侍卫集结护卫,才重新起驾。

  §第六十六章 婢学夫人

  不经司法,由皇帝直统的上直十二卫中的金吾左卫审定钦案,这不符合程序,也不符合制度,但是并不乏前例。譬如为众人所知距今最近的一次,便是审理了先帝朝皇初四年肃王萧铎的谋反案。

  钦案安排的主审官员是金吾卫的正指挥,按惯例只对天子一人负责,亦是皇帝于在京军将中最信赖之人,此时已经一早在衙外恭候,向皇帝及太子行礼。定权与他素无私交,淡淡回应了一句:“李指挥,一向少见。”

  皇帝回头斜了他一眼,他方不甚情愿地将一路掩唇的手帕撤下,此处光明远甚舆内,才可发觉他唇角的瘀痕已经开始青肿,虽不严重,但是伤在面颊挂出了幌子,总有些不甚体面。皇帝皱了皱眉,问道:“这里有冰没有?给他敲一块出来。”指挥李氏应了一声,忙命属下前去凿冰。定权随口问道:“不是盛夏,你们这里还储着冰?”李指挥笑了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话怎么听都还没有说完,定权自然等待他余下的话,他却就此缄口,既已随皇帝一路走到正衙,便也不再追究。

  金吾左卫的衙门平时是处理包括本卫在内上直十二卫文案公事的所在,极鲜做鞫谳用途,是以外界以为秘密,其实不过临时正堂改作公堂,草草看去气势气氛尚不及刑部。皇帝径自坐了堂上正位,又有人移椅安置在皇帝的位下,从人用瓷盘奉上了几块碎冰,定权亦无可无不可地坐了,随意拣了一枚包于自己的巾帕中,依旧压在唇角。

  李指挥见皇帝父子已经坐定,请旨道:“陛下,现在可需传罪臣?”见皇帝点了点头,一挥手,早有人即刻从门外将许昌平架上了堂来。

  自本月初三日始,定权整有半月没有他的消息,也不可谓不担忧。此时见面,却未像自己想象中般狼狈,虽未戴冠,但发髻衣裳尚算整齐,头脸、手指等裸露处虽有伤痕,却无血污,伤口肿胀也不算厉害,并不像一个已经受了十几日拷问的人。唯独人显得十分虚弱,即便在天子面前已不能端正跪拜,只是俯伏在地面,向下垂了垂头,以示恭敬道:“罪臣许昌平拜见皇帝陛下、皇太子殿下。”

  自他上堂伊始,皇帝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面孔,打量的时间之长令在场官员皆觉得蹊跷且不安。定权看看许昌平,又举头看看皇帝,没有忽视天颜上每一个微小情绪的生成和变化,直到皇帝忽然转而望向自己,这才掉过了头去。

  李指挥在一侧报道:“陛下,殿下,这便是现任詹事府主簿许昌平,字为安度,寿昌六年进士,先仕礼部太常寺博士,靖宁二年调入……”

  皇帝打断他的话道:“这些老生常谈皆不必说,朕非不知情,太子只怕比朕还要清楚得多。朕和太子还有别的事,不如直入主题。”

  李指挥看了一眼太子,应声道:“臣遵旨——将证物承堂。”

  金吾卫军卒闻声将一条黑鞓玉带呈上御案,七排方的白玉銙,左右各一件团銙,皆镂雕醉弗林纹。每銙上弗林人物形象各不相同,皆长不及寸,眉目却精致宛然,华纹重叠至六七层。技近乎道,极巧穷工,确是只有内府匠造才能达到的工艺。而按照本朝天子玉带用方銙,皇太子亲王玉带用方团銙的服制看来,也确实是皇太子才能拥有的带具。更何况内府的匠造款识、匠造记录,皇帝的赏赐记录皆一一在案,明白无误。

  皇帝拣起玉带,检查了片刻,随意问道:“太子需不需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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