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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定楷看他一眼,知他未上心,仍然继续说道:“陛下因多年积弊,一朝有罄尽之机,以致矫枉过正。在杜蘅一事上,帝王的术已经用到了极点,可是他还差了一点道来调和。什么道?以私情论,他是太子的父亲,不能不给自己的儿子留些慈爱;以君臣论,这样一个太子不算他的重臣吗?他做国君者怎可对重臣如此绝情?僭越而言,我若处在陛下的位置,一定会网开一面,即使这次不迁朱缘,也绝不会迁杜蘅。逼迫过急,困兽犹争,何况一个在位近二十年的储君?”

  长和此时方警觉起来,惊问道:“王爷方才不是说陛下没有必要……”

  定楷突兀地止住了脚步,斩钉截铁道:“我是说过陛下没有,但是太子知道吗?你从前问过我,我哥哥不明白的事,太子明不明白,今日我就赌上性命告诉你,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他真正的靠山根本不是顾思林,而是陛下。失了顾思林对他不过算是断腕,失了陛下才是断颈。”

  长和迟疑道:“太子精明至此,王爷何以如此笃定?”

  定楷一笑道:“你知道‘积重难返’四个字有多大作用吗?”

  二人相对,默默无语良久,日已西沉,定楷突然开口问道:“你说,张学士的那位女公子会是什么样子?”

  长和不解他为何陡然思及此,摇头道:“臣想不出来。——但是张学士臣见过,人物清秀轩朗,女公子应当也属佳人无疑。”

  定楷叹道:“小儿女与此事又有何干碍,要陪我这亡命之徒一道来博弈?”

  长和一惊问道:“她博什么?”

  定楷望向落日,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沉沦,冷笑道:“我败,她是犯妇罪臣,遗羞父母。我胜,她可登堂入室,母仪天下。”

  长和撩袍跪倒道:“臣愿以死效力,任凭王爷驱驰。及今间不容发,请王爷示下。”

  二人一立一拜,早春的无尽夜色当中,乍暖还寒的风掸动了定楷的白竺丝袍摆,刚上过浆的丝绸冰冷挺括地击打着长和的面颊。夜幕中,定楷声音如晚风一样平静而冷漠:“眼下的局势于我们而言可以说不好,也可以说是最大的机会。离他给定我们的期限还有二十日,这么短时间内,用人事,用军事都无法撼动他,但是唯有一条,古往今来,对哪个储副来说都是绝不能沾的禁忌——”

  他用手中柔软的柳枝稍点了点长和的肩膀,道:“子弄父兵,罪当笞是吗?但是子弄父兵,是想弑父弑君呢?那就不是打板子,是要掉脑袋了。”

  长和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在冷风中忽然浑身起了一层战栗,问道:“可是诬告储君……”

  定楷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在冤枉他吗?五年前,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五年后,暗流深涌,前路如晦。顾思林在京卫中那么多故旧部下,你敢保证他没动过这门心思?詹府那个小吏,用他做什么?太子自负如此,他根本不需要文胆谋士,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内外牵连的线人。”

  长和咬牙不语,只听定楷的声音再度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所以,这么要紧的时候,我不能成亲,也不能离京。哥哥留给我的人,鲜有张陆正般能死人事者。我在,他们还是我的;我不在,他们就不是了。”

  他重复了一句,道:“所以我不能走。”

  此时夜色已深,在这无月无星无光的黯淡之所在,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所以长和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疑心。赵王萧定楷肃立于夜风之中,已经再度不动声色地泪流满面。

  §第六十二章 盛筵难再

  按照礼部官员的说法,“以仲春会男女,定春时,有合于天地交泰万物化醇之意”,所以将赵王的吉期选在了二月十二日。按照本朝亲王婚礼的制度,吉期已定,纳采问名等程序便要在接下来的二十日之内施行。傅光时作为礼侍,果如太子所言,在本部便十分操劳了起来。仓廪足而知礼仪,礼制外另有赐服、飨宴、采买、新制等事项,但因户部与太子关系亲密,居然也没有推诿,没有讨价还价,很快便从本已很紧张的财政中划拨出了亲王婚礼所需的预算。一切看起来似乎皆忙碌而有条不紊,因为忙碌,居然还有了点喜气盎然的感觉。

  时至二月初一中和节,皇帝及百官换单罗衣。二月初二,按照旧习宫中需要排办挑菜御宴。因为近几年国是多艰,往年的挑菜宴或不办,或敷衍。但是今年因为赵王婚事已近,去国在即,按照皇帝的意思,要一家人最后在一起好好过个节日,所以还是费心准备了一番,并特许后宫、太子后宫、公主驸马及位高内臣都参与其中,也图个热烈的气氛。

  内苑早在几日前便预备好了朱绿花斛,上植生菜及芥花诸品,又以罗帛制成小卷,其上书写品目,以红丝结系。二月二当日,在皇帝及诸宗室到来之前,便已经全部铺排陈列完毕。

  是日春和,即便是在仲春也属绝好气候。云澹天青,惠风徐来,正值海棠、桃、李、樱花季,絮翻蝶舞,满苑花如锦绣。长沙郡王萧定梁来得最早,在树下等待了片刻,几阵清风拂过,花香浓腻有如脂粉,鲛绡敷面一样使人透不过气来。淡红、粉白、淡白、洁白的千万花片在风中席卷流转,明灭翩飞,壮烈如急雨,如大雪,如繁华梦散。定梁疑心这种落法,恐刹那一树花尽,然而仰首望去,内苑的壮观花海不过如损一细流。

  赵王随后到,兄弟见过礼,定楷随手将他襥头上落花摘去。定梁与他的关系远不如与定权亲善,但是毕竟今日不同寻常,还是歪着头问道:“五哥,你真的要走了吗?”定楷点头笑道:“是。”定梁想了想,安慰他道:“五哥,你不必难过。终有一日我也要走的——等我也有了新妇之后。”定楷笑道:“是吗?那么将来你想求什么样新妇呢?”定梁突然红了面孔,如花色上脸一般,讷讷不再回答。

  皇帝的后宫、长公主、驸马都尉其后也陆续到来,有亲厚的,有疏远的,有关心密切的,有事不挂己的。因帝后未至,先散于各处观花闲谈。只有定梁年纪最小,辈分也最低,对每人都需请安施礼,忙碌不迭。定楷嘲笑他道:“你何苦来这么早?难道还有人要等不成?”定梁本已跑得一头大汗,脸却突然又红了一次,扭过头去不理睬他。

  皇太子携妃、皇孙等再随后到。皇孙看见定梁,也顾不得父亲就在面前,一脸不满,轻声问道:“六叔,你怎么不等我先来了?”楷梁二人向太子及太子妃行过礼,太子妃笑道:“这几位大约你不曾见过的,这是赵娘子,这是顾娘子。你们兄弟快休和她们多礼,都是一家人。”定权笑道:“五弟是见过顾娘子的罢——在西府见过一次,不知还记得不记得?”定梁呆呆站立一旁,任皇孙使劲牵扯他的袍摆也不肯离开,皇孙干脆整个身子都吊在了他胳膊上,申诉道:“六叔,你说过要捉蝴蝶给我的。”定梁被他闹得无法,只得无奈地对太子妃道:“娘娘,臣等先告退。”太子妃令宫人跟随,又嘱咐道:“六哥儿别带他玩得太疯,昨晚又咳了两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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