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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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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是等来了皇太子。在有司“皇太子入殿”的提引下,众人目光皆毫不避忌地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皇太子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远游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玉带。清俊的面孔虽仍显苍白,却波澜不兴,足下的步履也沉稳端方至极,仿佛他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计要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皇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身上的伤口因为大幅度的牵动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那层层锦缎掩盖下的一身伤痕,无人知道皇太子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痛哭失声,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然而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绣公服。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于他白皙的耳垂边摇动,革带鎏金的铊尾折射起点点微芒华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镣,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臣萧定权叩见陛下。”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打量,此刻见他端端正正,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第三十四章 锦瑟华年 皇帝目视着太子站起身来,恭谨地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若不是惨白的脸色在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至现世檀郎已经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非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含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卿,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皇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应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按照旨意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诵读了一遍。 他的声音落下,一片潮红却自太子两颧上慢慢涌起。皇帝看着他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站立于阶下半日不语,满朝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自怀据了一番心思,等待皇帝或是太子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太子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涌起,却又在顷刻间静默了下来。皇帝唇角一勾,问道:“列位臣工,皇太子说的话,你们谁听得明白?”他当众又给太子难堪,众臣愈发不解天心所思,一时也看不见太子面上神情,皆感夹板气难受,一个个索性低头,两眼平望着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回定权的身上,笑道:“太子的微言大义,看来是无人能够体会了,那就只能有劳太子再阐述一番,列位臣工洗耳恭听。” 定权似乎并未难堪,缓缓抬起头来,答道:“前月廿七,陛下圣谕斥责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是时,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作分辩。君父体察之明,虽毫厘纤微,如视辐轮丘山,臣行亏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脱天心洞察? “臣所愧悔无极者,莫过于疏修德行,复又亲近佞小,听信谣谗,窃恐臣母已殇,陛下憎臣鄙陋,欲有废立之意。素日怀据此念,或有与廷臣笔墨往来,私语泄愤,妄言悖论之举。是日张逆据此诬指,臣竟私疑作君父授意,非但不据实奏报陛下,反对天下面行拔簪掼缨,恶言犯上之丧心病狂之举。昏昧狂悖至此,犹不知已失仰庇于君父圣断,反正中宵小下怀。 “陛下圣明仁慈,非但不以大逆罪臣,反谕令时时呵护,处处恩佑。臣居宗正寺内,便知身戴重罪,李案实或不实,亦无可恕之理。不想今日殿上陛下又令三司道明事情委曲,对臣保全厚爱,无以复加。天恩如三春白日,臣之私心却似阶下苔菌。为臣为子,臣皆再无面目可对君父;诛言诛心,臣所犯皆是不赦之罪。今日叩报于君父天下前,只求陛下重治臣不敬不孝之罪,以为天下为臣为子者戒。” 皇太子说话间,早已经满面泪迹,最终竟至于声噎气堵,虽极力压住饮泣之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只得伏地不再开口,众人也只能看见他肩头耸动之态。 皇帝的嘴角暗暗牵动了一下,忽然又觉得疲惫之至。太子顺腮而下的泪水,汇至下颌,他看得清楚,也不得不认承,这样一副好皮相,当真当众落起泪来,亦不知几人会暗里动容。但他不解的是,如果那眼泪,既无关乎欢喜,也无关乎悲哀,无关乎感奋也无关乎惊惧,那么它究竟是缘何而来?自那幽黑眼眸中淌出的泪水,却与那眼眸的主人不涉半分瓜葛,就这样缘着那下颌的弧线,悄然跌落到少年的衣袖上,然后不知所终,难道真的只是跟无情天雨一样? 皇帝站起身,寡淡道:“本朝没有诛心之罪,你只要自己说得明白就好。”说罢竟拂袖而去。有司呆了半日,直看着皇帝走进后殿,陈谨也跟了上去,才回过神来,暗暗擦了把汗唱道:“退朝!” 定权慢慢站立起身,脸上泪痕宛然,却于抬头的一瞬,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众人一眼,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本该属于武德侯的位置,东面与之相对处素日便该站立着两位亲王。只是今天,全部都空缺着。 皇太子就站在殿中,他不走,无人敢先行。立在文臣首位的中书令何道然终于微微挪了挪身子,低声呼唤道:“殿下。”他肯牵头,余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躬身行礼,“殿下!” 定权并不作答,亦不看众人,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垂拱殿。众人这才不约而同地暗暗舒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跟出。王慎仍守候于殿外,见他出来,忙追上前问道:“殿下?”定权瞥了他一眼,道:“回去吧。”王慎问道:“回哪边去?延祚宫还是西苑?”定权微微笑道:“回宗正寺去。”王慎大惊道:“这又是为何?”定权已先行下了御阶,边走边道:“朝上陛下并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去?”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朱缘偷偷跟上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朱缘又问道:“邢大人,那么张大人现下……”大理寺卿板起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还是少打听的好。大人只安心升你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为大人致贺,不好吗?”朱缘一笑道:“邢大人这话,下官就不明白了。”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我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了?大人不必答我,只说一句,青宫的本事较之此人如何?”说着伸出两指悄悄一比,朱缘不防他问得明白,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早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走近,便也各自走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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