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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不过一夜间,顾逢恩又被调回长州,齐府的门口也站满了隶属于金吾卫的军士。便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众人亦不会如此惊怖,只是惊怖归惊怖,此次却并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上意天心究竟如何,已不是凡人能够猜测出来的了。

  无须众臣心内惴惴太久,第二日的早朝上大理寺卿便向皇帝报告了李柏舟案的复谳结果。归总下来,不过寥寥数语:齐王所指,张氏所诬,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李案仍依原审,皇太子操行清白如水。

  所谓的回天转日,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臣悄悄打量着皇帝,屏住呼吸等待他开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张陆正,皇太子或是齐王。只有如此,他们方能一拥而上,为自己的主君在这片金碧辉煌的疆场上奋力搏杀,或凯歌还朝,或马革裹尸,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他们一个个整顿着峨冠广袖的铠甲,牙笏玉带的武器,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皇帝陛下擂动战鼓,一声令下,就要叫金殿上血流漂橹。此役一毕,谁为王谁为寇,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是身败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见出分晓。可奇怪的是,天颜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和讶异,皇帝陛下只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用手指无聊地叩击着御案,仿佛这个结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此刻需要他考虑的不过是应该如何处置本案的两个恶之渊薮,也许只要安置好了他们,已经败坏的纲纪就能匡扶入正轨。这样的天子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于是满朝忽而缄口,再无一人质疑张陆正既然早与齐王暗通款曲诬陷储君,为何又会临阵反戈;无人质疑太子既一身清白,于当日早朝上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分辩;无人质疑小顾将军已经走到了半道,为何却又忽然折回了长州。

  也许从首至尾,事情都再简单不过。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主上英明,储副仁孝。只是一个乱臣,一个逆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犯下了这欺君罔上、颠覆纲常的罪行。只要祓除这荆棘鸱鸮,余下的正人君子依旧可行康庄大道,听鸾凤和鸣。

  靖宁二年末的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天子暧昧的静默中开始悄然收煞。其中诸多情事,永成悬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鱼鱼臣工,一声冷笑,下旨道:“去将皇太子请过来。”

  定权此日一反常态,一早醒来,便令阿宝端汤净面,又要重新整结发髻。初冬的清晨,屋中尚未拢炭盆,又阴又冷。阿宝一觉睡起,昨晚被中好不容易聚敛起的一丝暖意已经荡然无存,呵了呵手指,又伸手摸摸定权身上,也是一般冰凉。定权笑问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这么躺着不能动,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觉得。”阿宝叹了口气,扶着他慢慢坐起,小心帮他穿好了衣服,见他举手抬头之间,仍在皱眉强忍着痛楚,一面帮他整结衣带,一面劝慰道:“殿下的伤尚未收口,此刻还是静养为佳,何苦这般为难身体?”定权咬牙笑道:“你等着看就是了——给我穿上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阿宝看看窗外,答道:“这里头没日没夜的,怎知到了什么时辰?外头还是黑着的,想是未交辰时吧,殿下坐着便是,又起来做什么?”定权笑着坐回,道:“你如今说话,索性就没上没下起来。”阿宝睨了他一眼,道:“这既不是讲理的地方,也不是讲礼的地方,妾有得罪,殿下宽恕吧。”定权一笑道:“虎落平阳被你欺,你过来坐。”用手轻轻叩了叩身侧。

  他的食指上还裹结一圈白布,阿宝微微叹了口气,上前于他身边坐下,问道:“觉得好些了没有?”定权道:“手上还好,身上的伤一直乱跳似的疼痛,蹭着衣服,就愈发觉得不舒服了。有时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阿宝,你可听说过古往今来,有像我这般没有体面的储君?”阿宝并不接他的话,偏头看了看,道:“头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再忍忍,好在现在已经冷极了,不会生出炎疮来就好得快了。”定权嘲笑她道:“真可谓久病成良医,倒叫你也有教训说嘴的机会了。”阿宝面色一沉,道:“妾是不爱去想这些事情的,殿下不愿意听,妾倒还乐得不说。”定权望着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放肆,好大的胆子,你就欺我如今伤病缠身,整治不了你吗?我就无权无势,单比力气你也胜不过我吧。”阿宝却无心与他调笑,沉默了半日叹气道:“妾哪有那个胆量,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两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话而已。”

  定权一愣,突然伸手端起她下颌道:“本宫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阿宝略略偏了偏头,却没能躲得开他的掌握,只得答道:“妾是瞧着殿下颜色和悦,胡乱猜测的,若是猜错了,是妾没有眼力。”定权细细打量她半晌,见她的目光始终回避至一侧,撤回手轻叹道:“阿宝,你终是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何必又定要跟过来?”

  阿宝捧起定权右手,放至自己的左胸之上,低声问道:“殿下,它是在跳吗?”定权点点头,道:“不错。”阿宝低头爱惜地抚了抚那只手,笑道:“今日殿下起得这么早,又说叫我等着看,我想,要等的不出是圣旨而已。殿下若是冤屈得雪,重入庙堂,想必心内还不至于不豫,妾就是说两三句轻狂的话语,殿下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这样的实话我说出了口来,殿下心里又会怎么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并不敢去揣测。”

  定权缓缓抽回手,笑道:“这样的话,也多谢你能说给我听。你们一个个都太过聪明了,我这是在害怕呀。”阿宝抬头问道:“真的吗?”定权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揽至胸前。阿宝静静伏在他怀内,听着他的匀净心跳与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于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之内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了极处,欢喜随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万法皆出自然,何须苦求真伪?

  当王慎带着宣旨的内使入室,正一头撞上了这个尴尬场面,躲闪不及,只得转头回避道:“殿下,敕使传旨来了。”定权并不以为忤,慢慢放开了手。阿宝抬起头,亦不回避,默默托着定权臂膊,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势跪在了他身旁。敕使略略咳嗽了一声,道:“陛下口敕,请殿下前往垂拱殿参加朝会。”定权难以叩首,艰难俯身示意道:“臣遵旨。”敕使满脸堆笑上前,与阿宝一道将他扶起,道:“殿下请吧。”定权皱了皱眉,问道:“本宫穿什么衣服过去?”

  敕使被他问得一愣,想了半日道:“陛下并没特别吩咐,殿下这般过去就好。”定权略笑了笑,走回榻前坐下,将袍摆在膝上细细搭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处分我?”敕使赔笑道:“殿下这是在讲笑了。”定权蹙眉道:“本宫并没有和使君说笑,使君但言一句有还是没有?”敕使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恭谨答道:“回殿下,陛下没有这样的旨意。”定权道:“既没有这样的旨意,本宫怎可一身布衣上国家明堂?请使君回禀陛下,就言臣乱头粗服,不敢亵渎国体朝仪,再生罪愆。”此言既出,不单敕使,连王慎也急了,规劝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延祚宫内,这一来一去取回,至少大半个时辰。陛下还在朝上等着,百官亦皆恭候着殿下,还请殿下勿拘常礼,速速移驾。”

  定权含笑道:“王常侍,本宫并非是要讲究仪表,而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本宫就还是太子,这么光头赤足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况陛下?还是劳烦这位使君回禀一句,就说本宫换过了衣服,不敢稍作延迟,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头,方想再开口,忽见他面上神情,并非赌气玩笑,心中忽然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脚答应道:“请殿下稍待,臣这便叫人去取。”定权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虽然宗正寺和垂拱殿相隔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于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如此悦耳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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