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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王慎扶定权坐好,又替他擦了擦额上冷汗,才悄然退出。顾思林忙上前行礼,定权亦不事搀扶,只道:“舅舅请起,坐吧。”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顾思林不由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臣闻说殿下在宗正寺过得还好,谁知道见到面,却是这个样子。”他满眼关切神情,却并不是能假装出来的。定权鼻中也狠狠一酸,道:“只是没有睡好,不妨事的。”顾思林自然不信,上下打量他良久,方问道:“殿下这衣服是怎么回事?”

  定权勉强笑道:“夜里冷,随意要来御寒的。”顾思林道:“臣府中尽有新的,叫人取来给殿下替换吧。”定权道:“不必了,我此来还有别的事情。”顾思林到底站起身来,猛然瞧见他脖颈上的一道伤痕,不由探出手去,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一偏身子,从他指尖避开,暗暗咬牙半晌,才能说出话来:“顾尚书,顾将军,本宫跟你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顾思林见他变脸,叹了口气收手道:“臣不敢。”想想终于又加了一句,“是何人如此放肆大胆,臣日后断然放不过他。”定权冷笑道:“顾将军好大口气,谁有这么大胆,将军心中还不清楚吗?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怕僭越犯上了。不过也难说,也许将军原本就不怕,只有本宫一人多操了心了。”他话中有话,顾思林方要开口,却见他正欲用袖口掩住手上镣铐,饶是心如铁石,却也终究难以忍耐,跪地泣道:“殿下受委屈了,臣万死难赎其罪。”定权看他半晌,摇头笑道:“舅舅,其实你一早便知道了,中秋之事陛下并不知情,是不是?”顾思林叩首道:“臣罪该万死。”定权望着他的举动,只觉心寒至极,接着道:“王慎一早知道,张陆正也知道,只怕是中秋宴上的叔祖都是清楚的,可你们却偏偏瞒住了我。”

  顾思林不敢抬头,道:“臣等皆有死罪,只是臣等一心都是为了殿下,请殿下明察。”定权笑道:“不错,你们都是好心,都是为了我。可是最终那个恶名却是要我来担的,后世史笔要怎么写我,你们不会替我考虑。”顾思林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出此言?”定权道:“顾将军,事到如今,不必再瞒我了。你在长州城的安排,若不是已经缜密到绝无半点差错,又怎么敢在千里之外的京中做出这样的事情?只是本宫告诉你,陛下已经下旨叫表兄回去了。”顾思林愣了半晌,方道:“陛下是如何……”定权冷冷道:“是本宫自己想明白了,告诉陛下的。你们不在乎那个虚名声,我却在乎。顾将军,你实话对我说,凌河一战,你是不是向朝廷谎瞒了军情?是不是还有残寇一不留神不曾剿尽,再过几日看到长州易帜,便要趁乱攻城呢?”

  顾思林从未见过太子用这般语气同自己讲话,再次愣住,勉强叫了一声:“殿下。”定权接着道:“我想,届时李明安必定是调不动你顾将军的一兵一卒,说不定还会以身殉国,长州失守的罪责就可以顺势推到他的身上,就连陛下在内,谁都多说不出半句话来。你顾将军的势力,全天下这才看得清楚,陛下只能叫你再回长州,那时长州仍旧是你的天下。张陆正这边再一覆口,说是齐王指使嫁祸,陛下为保大局无恙,不得不处置了齐王,连带着李柏舟的案子也彻底了断,今后不会有人再敢提起来。舅舅,你这是一步步替我谋划得滴水不漏,我是不是该好好地跟你道声谢啊?”说罢站起身来,作势便要下拜,顾思林慌忙膝行了几步,扶住他双腿道:“殿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吗?”

  定权一番折腾,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勉强定神道:“顾将军,论私情我是你的外甥,看着你做舅舅的跪在面前,那是大不应该的。可是论君臣,本宫还是你的主君,你做臣下的做错了事情,本宫也难辞其咎。”顾思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只道:“殿下,万般有罪,只在臣躬一人。殿下快请坐下,千万不要伤了玉体。”

  定权被他扶着重新坐好,一面听他催汤催水,望着他苍老面容,心中难过,再多话语也说不出口,半晌才又问道:“舅舅,你告诉我,为何你当时便知道那件事情断断不是陛下所为?”见他低头语塞,又道,“陛下今日问我,可知道自己有过几个嫡亲兄弟。舅舅,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吧?你们都有事瞒着我,是母亲的事情吗?”

  顾思林惊道:“陛下说了这话?”定权点头道:“是。”此语一落,一室之内又是一片难堪静默。

  §第三十二章 大都耦国

  顾思林慢慢退了回去,一反常态,并不等太子发话,便自行坐了下来。无边无垠的暗夜,沉沉地堆积在窗外,逼迫着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若是站立在长州城头,此刻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那种别样的繁华,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北地的长风朗朗飒飒,一鼓作气,从雁山之北袭来,风中携带着草场、沙土和战马的气息,在那下面,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除了他,谁也闻不出来。那是鲜血的味道,来自虏寇,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大战过后,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沙土和草根下,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再被裹挟着送回数百里外的长州城头。如果那风再积存得厚些,能够吹过长州,吹过承州,吹进关内,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们或许就可以回家一看,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

  京城中不会有那样的风,能够穿越绝壁荒漠,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京城中的风,只能扬起弱柳,翻动华盖,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只有想象自己的战麾被长风猎猎振起,想象自己的眼前是城下的骄兵悍将,厉马金戈,顾思林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然而当他睁开眼睛,面前依旧只是那四五盏孤灯,灯下皇太子无语地打量着自己,那样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玉碾就,雪堆成,眉目如画,眼波如流。所以当时那个方及笄的少女,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那其中满是无法压抑的惊喜和艳慕。顾思林记得如此清楚,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显赫的家世,而纯粹只是给予佳人的礼赞。

  十七岁的宁王殿下,名鉴,上之三子,贵妃李氏所出,与顾玉山的独子私交甚笃。

  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脸庞,所以才让当今的皇帝陛下多衔恨了这么许多年。

  一样含疑抱怨的目光,于二十年后,又从自己另一个至亲的眼中投了过来。二十年,不够沧海移为桑田,却能将人心炼作铁石,让挚友翻成仇雠,把最真诚的誓言化为最拙劣的笑话。那时候,站在南山巅上,从来不会想到今天竟然会是这样,如果雨落真能上天,江河真能逆流,自己会否重新再做一次选择?如果当初让妹妹嫁给她心爱的那个人,顾家是否也一样能够将他扶上储君的宝座,让妹妹也一样能够成王妃,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最后成为太后?如果是那样,他们的太子会不会自落地起就受到万般宠爱,成为真正的天之骄子,而不是带着一身伤痕,在深夜里狼狈地坐在此处,小心翼翼地斡旋于君臣之间?如果是那样,这天下会不会真的便能够君有礼,臣尽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是那样,顾氏的荣华,是不是也能和萧氏的江山一样久长?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顾思林终于开口:“殿下本应该有个嫡亲哥哥的。”定权的目光突然灼灼地投向了他,面色却突然白得骇人。顾思林不敢看他,低声道:“先皇后归于宁王府的第二年,肃王也悄悄纳了个侍婢,虽然没有给她侧妃的名分,却有系臂之宠。”定权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一时只觉背上的伤,无论动与不动都是痛得发僵,心中也莫名烦躁起来,想开口催促,又硬生生按捺了下去。良久才听顾思林继续说道:“先皇后在室时,素来与她最亲善,同行同止,如姊妹一般,最后却并没有把她列在随嫁的侍媵当中。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定权愣了半晌,方将这两句话的因果关联在了一处,一股惧意隐隐从心底的最深处升腾了起来,不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颤声问道:“母亲……皇后缘何要这么做?”顾思林却并没有答他的话,低头道:“皇初四年元月,宁王妃有娠。这于宁王是锦上添花的喜事,因为到三月里,先帝就囚禁了肃王,虽然还没有旨意,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将来的东朝必定是宁王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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