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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顾逢恩甫离长州城,李明安和承州刺史的奏疏便抄山道快马驰达了京城。皇帝三日后收到奏报,看过后又递至齐王手中,略略沉吟,问道:“小顾走得是不是有些太干脆了?”齐王默默看完,双手递还道:“陛下的圣旨,颁诏天下,顾逢恩又岂敢不遵?更何况……”略顿了顿才道,“顾将军如今还在京中。”皇帝瞥了他一眼,知他话中有话,也不点破,只道:“朕已有旨意给李明安,叫他诸事谨慎,只要过了这个月,朕便安得下心来了。此事上你还是多留意些,去吧。”看着齐王远去,才又命陈谨唤过王慎问道,“太子近日可好?”王慎答道:“殿下一切安好。”皇帝道:“自重阳后,这又是十来日的话了,他便一直这么闹着意气,还是不肯吃饭吗?”

  王慎不由头顶发麻,刚见过礼,又跪倒道:“回陛下,殿下确实是脾胃不好,这几日里才不思饮食。”皇帝哼道:“他脾胃不好,你便不会报给朕,叫太医赶紧过去给他瞧瞧吗?朕把太子交到你的手上,你就是这么给朕看的他?”王慎连连叩首道:“臣有负圣恩,请陛下治罪。”皇帝冷冷道:“罢了,你也不必再替他遮掩描补了,他的心思,朕清楚得很。”王慎低首伏地,不敢发一语,良久方又闻皇帝问道:“你问过大理寺那边,他们和三司将张陆正这些日子的口供都已经整理好了吗?”王慎低声答道:“陛下恕罪,此事臣并不清楚。”皇帝道:“你是他的阿公,怎么会不替他留神着这些事情?”王慎忖度皇帝话中意思,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忙撇清道:“陛下明察,殿下并没有问过臣一个字,臣也未曾向殿下说过一个字。”

  皇帝起身,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又想了片刻,问道:“他如今竟日都在做什么?”王慎答道:“臣间或过去,殿下多是在读书,字是每日都写的。”皇帝点头道:“你引路,朕去瞧瞧他。”王慎一时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才回过神来答道:“遵旨。”爬起身来,吩咐准备肩舆,又服侍皇帝穿戴完毕,这才跟随出门去。

  皇帝原本临时起兴,事前并没有通知宗正寺,待吴庞德得报,命也不顾,飞奔出来要迎驾时,御驾却早已经过去了。他向前追出甚远,赶上舆驾后立刻跪伏道边,无非又说些接驾来迟,罪该万死的套话。皇帝皱眉听完,也不待他再开口,吩咐道:“朕这边不必你陪。”便吩咐起驾离去,甩下吴庞德一人跪在那里,半晌回不过神来,左思右想,自己乃是宗正寺卿,论哪一条,此事都没有撇开自己的道理。一时愤愤,当然他也并不敢与皇帝理论,爬起来站了半晌,走了两步,想想却又折回了原地。

  此处皇帝已经多年未至,一房一瓦,却仍觉仿佛有些印象。一路行过,及看见了关押太子的庭院,竟觉心中也漏跳了一拍。时隔二十载,门上原本乌亮的黑漆早已剥落得不成模样,粉墙上也皆是斑驳雨渍,想来此处一直也再没有修葺过。他在门前下舆,也不用王慎相引,径自走入。十数名金吾忽见主人进来,立刻齐崭崭地跪地行礼道:“臣等拜见陛下!”定权正在室内呆坐,听到外头响动,趿上了鞋走到窗口一瞥,登时愣住了。阿宝不明就里,却也听见天子驾到,不由脸色发白地望向定权。定权嘱咐道:“不妨事——你先不要出去。”自己又整了整衣衫,便向外走去,正好在门前撞到王慎。王慎见他已出来,也不便再多说,便随着定权又回到了院中。

  定权亦不及多想,快步行走至皇帝面前撩袍跪倒,叩首道:“罪臣恭请陛下圣安。”许久不闻皇帝唤起,心下也有些恍惚,偷偷抬眼,却果见皇帝袍摆便在眼前,才又低下了头去。皇帝居高看了他片刻,吩咐道:“起来吧。”说罢走到了院中石凳上坐下,唬得王慎忙不迭前往搬取坐垫,又劝道:“陛下,这外头冰冷的,陛下还是进屋去……”话方说了一半,便悔失口,生生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皇帝亦不作理会,默默看着定权跟随过来,重新跪在自己面前,遂指着另一只石凳道:“起来,坐吧。”

  定权却不起身,只是垂首道:“臣不敢。”皇帝道:“你这是在和朕赌气?”定权抬起头来,望着皇帝正色道:“臣不敢。”皇帝叹了口气,道:“随你吧。”说完这一句,又觉得无话可说。父子二人相对沉默了半晌,皇帝方开口道:“朕听王慎说,你这几日来都吃不下东西,朕……回去叫几个太医来给你瞧瞧,不管怎么样,到底是身子要紧,不要弄出什么大事来。还有你素性畏寒,也叫他们将你从前吃的药再煎几服送过来。”定权听了这话,倒不由想起五月皇帝病中的事情,心中微微一酸,却并不回答。王慎急得只是在一旁暗暗跺脚,只怕他牛性又上来,恨不得能够代他开口谢恩。

  皇帝久不闻回话,放眼去看定权,见他微微垂着头,只能看见清秀前额和头顶发髻。他素来十分爱修饰,一衣一饰,皆要留心,这还是从小经由卢世瑜教导出的君子做派。即是此刻,一头乌青头发还是整理得一丝不乱,只是关髻所用的却是一枚半旧的木簪,再瞧瞧他身上衣物,不知如何,心下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方沉吟着想再开口,忽闻定权轻声问道:“陛下,二表兄是要回来了吗?”皇帝闻言,扫了王慎一眼。王慎不由暗暗叫苦,不明白太子被关了几日,心思为何忽然糊涂到了这般地步。正想着自己是否应该说话,已闻皇帝回答道:“不错,走得快的话,还有六七日便可到京了。”定权微笑道:“如此便好,臣元服的时候,曾与他有约,要同去南山逐兔。臣的弓马不好,也想让他再指点一下,不想他去了长州就没再回来过,这也是三四年的事情了。”他此时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皇帝一时思绪滞住,又闻他轻轻唤了一声:“爹爹。”他的声音略微颤抖,似是带着一线渴求暖意。皇帝心头微微一动,不由问道:“什么?”

  定权又是良久不语,皇帝亦不催促。定权半晌抬头,看了看南面天空,问道:“儿还能够再去吗?”皇帝微微抬了抬手,却又放下,道:“你若是还想去的话,就去吧。”定权低声道:“谢陛下。”悄悄去看皇帝,见他面上神情颇为平和,暗暗积蓄了半晌的勇气,迟疑良久,终是说道:“爹爹,儿还想去长州看看。”皇帝闻言,却是愣住了,狐疑地看了他半日,已是黑下了脸来,问道:“你想做什么?”

  皇帝的反应,定权虽已料想到了八九分,待真的见到时,心中却仍然失望到了极点,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有人跟臣说过,长州的月色,和这京中大不相同,臣想自己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话。”皇帝问道:“是谁跟你说的?”定权笑道:“顾将军也好,别人也好,谁说的都不要紧。臣真的只是想去瞧一瞧,瞧一瞧就回来,陛下若是不允,臣就不去了。”

  皇帝尚未开口,便又闻定权道:“陛下当日问臣还有什么话要说,臣一时糊涂,没有说出来,陛下此刻可还愿意听吗?”皇帝道:“你说吧。”

  定权望了望皇帝已现斑白的鬓发,道:“他人都说,忠孝难两全。臣却从来不必忧心于此,因为对臣来讲,忠孝原本就是一回事情。臣若是不孝,便是不忠;若是不忠,便也是不孝。臣遵君父旨意,居此地自省,细细念及前事,所赧颜者,却原来自诩读遍了圣贤书,最终却还是做了个不忠不孝之人。”

  皇帝轻轻一笑,问道:“是吗?”定权点头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陛下此次要如何处置臣,臣都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陛下,臣纵有天大罪责,陛下圣旨未下前,还终究是陛下的臣子,是陛下的儿子。有一句话,罪臣在此处扪血叩报于君父,不知君父肯体察否?”

  皇帝隐隐只觉心内不安,沉吟半晌,道:“你说。”定权叩首道:“陛下,臣冤枉!”皇帝不由大吃一惊,暗暗咬了咬牙,道:“你有什么冤枉?”定权道:“臣自知素来行止不端,德质有亏,以致失爱于陛下,这皆是臣咎由自取,绝不敢心存半分怨怼。但是臣还是要说一句,八月十五的事情,确实不是臣所为。”

  皇帝连月来一直隐隐担忧的情形终于发生了,此刻冷冷看了太子半日,忽道:“你抬起头来!”见他恍若不闻,心中突然烦躁了起来,伸手一把捏起他的下颌,强迫他仰起脸来,那双像极了孝敬皇后的眼睛,正定定地望向自己,其中竟然满是惊恸和乞怜。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儿子的这副神情,再抬首瞧了一眼他所居的宫室,门尚还半开,不过午后,室内已一片黢黑。一时间只觉胸中滞闷,喘促艰难,连眼前都有些略略眩晕。他松手放开了定权,慢慢用手压住额头,半晌方开口道:“去给太子取纸笔过来,叫他想写什么,就写好了递给朕。”说罢便站起身来。定权向前膝行两步,牵扯住皇帝袍角,仰首诉道:“陛下,黎庶有冤,尚可告于州县;官吏有冤,尚可告于三司。儿臣有冤,却只能求告于君父,若是当着君父之面,也不能申辩清楚,臣只求一死。”

  皇帝伸手出去,自己亦不知是想扶起他还是想推开他,迟疑至半路又收回来,心中竟隐约有了些怯意,想了许久,终于道:“三……定权,你先回去吧,有话就写成奏呈,叫王慎递上去就行了。”定权心中早已凉到了极点,死死拉着皇帝袍角,泣道:“陛下今日不来,臣此话绝不会出口。陛下不肯听便去了,臣也不需什么纸笔。臣还有最后这一句话,求陛下多留片刻,听完了再去。父亲,陛下!臣求你了!”说罢重重叩下头去。

  王慎惊恐地向这父子二人看去,只见皇帝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生怕他就势一掌掴下,然而他似乎并无此意,强压了半日终是平声静气道:“你说。”

  定权道:“陛下,臣愧忝储君位,求陛下行废黜事。只是陛下,让顾将军回长州去,那边的军务,离不得他。陛下也说过他是国之长城,如今外患仍未攘尽,怎可自毁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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