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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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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妃她们总在背后说我长得像舅舅,不像陛下。我还想过,像舅舅又有什么不好?别人都叫他‘马上潘安’,舅舅又会打仗,书也读得好,我长大了就做他那样的人。有一回,母亲在午睡,我偷偷溜到府门口等舅舅过来。听见外头有马蹄声,我真是欢喜,可是最后走进来的却是陛下。我心里一向害怕陛下,他总是板着脸,从不对我笑,也从不对母亲笑。我看他那天脸上又黑着,吓得转身跑开,就听他在后面喝了一声:‘萧定权!’母亲从来不那么叫我,我回过头,才说了一句:‘我不叫萧定权。’陛下突然就生了气,一把抓起我,掉过手里的鞭柄就往我身上乱打。我一面哭,一面喊母亲、喊舅舅,陛下下手就愈发重。王常侍劝不过来,只得去将母亲唤了起来。陛下这才放开了我,也不理睬母亲,一个人甩袖便走了。” 他叙说到此处,却忽然笑了,泪水不及收回,便从已笑弯的眼角溢了出来,“陛下和我最亲近的,就是那一次,所以我才一直记得。从那以后,舅舅就是来也很少来看我了。可是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除了先帝和母亲,这世上就只有他真心疼我。” 阿宝慌忙牵袖去擦拭他的眼泪,却被他一把推开,兀自半晌,才自己匆匆擦了一把脸,道:“先帝、母亲、太子妃、卢先生,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舅舅一个人了。我宁可这次和二伯一样,就死在了这里,也绝不愿意出去看见,绝不愿意看见……阿宝,你明白吗?” 阿宝先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轻声安慰他道:“我明白。”摸了摸他的手,见已略略温热,这才取过巾帕来,帮他细细将面上泪痕拭净。定权拉过她的手,抬头问道:“阿宝,真是齐王叫你来的吗?你真的姓顾吗?你真的叫作阿宝吗?”阿宝脸色一白,方欲说话,便听他喃喃低语道:“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了,我也许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定权一天里早已疲惫不堪,此刻哭得眼酸,又喝了两口水,过不了多久便沉沉睡去。阿宝却再也安不下心来,怕惊醒了他,亦不敢动作。及至良久,方想起身,才发觉自己的袖口已被他抓在了手中。再去摸他的手时,却已经再度冰冷。她心念一动,一滴眼泪忽然落在他的衣袖上,便再也按捺不住,紧紧捂住那只手,任由滂沱泪水,恣意夺眶而出。人生在世,能够顺应此心,毫无顾忌地恸哭一场,本来也是奢侈。只是此夜,便任由它去吧。 阿宝抬起头,用嘴唇轻轻触了触定权的眉头,安然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你我原本就都想错了,是以一直在为明日做着打算。可是此刻才知道,只要今晚是天道净土,谁还会怕明朝水火滔天? §第三十章 日边清梦 待阿宝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还只有蒙蒙的微光,定权却已经不在身旁,身上的被子亦不知是何时加上的。她急忙起身,内室外室皆无定权的身影。迟疑了片刻,她匆匆理了理鬓发,连带整顿了一下衣裙,这才推门外望。定权已经自己着好了衫袍,负手站立于院中。听见门响,他回过头来,脸上还略微带着残余的疲惫,嘴角仍旧垂着,细细辨别,双眼也依然微微发肿,但望向她的神情已经恢复平静。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太子殿下的神情,就如同一汪凝滞的秋水,无光无影,无波无澜,从其中看不出半分喜怒。阿宝扶门的手慢慢滑落了下来,滑到裙边,顺势攥拳向定权恭恭敬敬福了一福,低声道:“殿下。”定权收回了目光,没有答话,便转过了脸去。阿宝站立在门口,一时不知此身该进该出,心中唯一清明的,便是太子的那一瞥。她终于轻轻退进了内室,坐回到床沿上,用手抚了抚被子的被角。东西与人不同,犹自隐隐带着一脉淡薄的暖意。心中莫名翻起焦躁,她忽而收紧了手,却终究不知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那枕席终于冷了下来,变得和这屋内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石再无分别。一道门槛,一个眼波,便是鸿沟天涯。昨夜,真的已经过去了。 长州地方的天气,说是肃杀晚秋,相比较京城的冬日也所差无多。边陲塞上,自城楼放目远眺,可见连天枯黄败草,朔风掠过,便低伏出一片惨白颜色。河道早已经枯涸,偶有些许积水的地方,也连着淤泥衰草一同凝成了腌臜冰层,隐在草下,唯独风过时才间或微微一闪。一轮澹澹白日已经升起,万里长空一片微茫,大片的流云走得飞快,适才眼见着还在远山巅上,一错目便已压到了城头。雁山的余脉远远铺走过去,如青虬黑龙一般,直蜿蜒盘结到青灰色的天际,犹不可望到尽头,翻过山去便是无边朔漠。这就是顾逢恩六七年来见惯了的景色。 顾逢恩以手按剑,正跟随在代理长州都督李明安的身后,行走于长州城头。这位二十六岁的副将原本有着与皇太子同出一脉的俊秀容颜,只是久居塞外,手脸上的肌肤皆已经黝黑发亮,越发衬得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炯炯有神。常年的戎马倥偬,军中生涯,不必解甲,便可明白感知铠甲下的精壮身躯。李明安在兵部任员外郎时,也曾见过这位年轻副将数面,依稀记得彼时他的兄长顾承恩尚在,他留居京中,一行一止,分明还是一个儒雅书生。不想几年的时间,便生生又被顾思林锻炼成了一员剽悍猛将。此刻不必回头,单听那铠甲的沉沉响动,便可想知此人步伐的稳健端方。 李明安还是回过了头,笑道:“顾将军,今日还要劳你来陪本镇巡城,本镇心下颇有些过意不去啊。”顾逢恩抱拳施礼道:“都督言重了,属下不敢承当!”李明安道:“本镇只是暂理,待得令尊身体康和,不必他说,陛下自然马上便会有旨意,到时我依旧是回我的承州,此处也不过是代顾将军看管一二个月罢了。”说话间一阵疾风掠过城头,扯得那几面旌旗猎猎有声,翻飞其上的已然换作了“李”字。顾逢恩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道:“末将一向讷于言语,都督如此说话,末将便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李明安笑了笑道:“讷于言则必敏于行,顾将军的家风一贯如此,只是本将的话到底也是孟浪了——那几个却是什么人?”顾逢恩顺他所指望去,看了片刻,答道:“这是这城内的黎庶,出来割草喂马。近来军情也算安和,门禁也就不似战时严谨。小民亦要求生,只要不犯了朝廷的禁令,末将也就抬手放过了。”李明安细细分辨,见果然皆是束发右衽,这才笑道:“是了,本镇方接手过来,不免要多用两分心思,还请顾将军莫怪。”顾逢恩忙道:“都督言重。” 李明安道:“顾将军再过几刻便要动身,还请回到城中再稍事歇息,此去路遥,将军千万保重,到京后务请代本镇向令尊问安致意。巳时再过去相送,说的便都是场面上的官话了,是以这几句言语,本镇便在此处先说了吧。”顾逢恩躬身抱拳道:“末将谢过都督厚意。”李明安点头道:“顾将军请吧。”顾逢恩又告了声退,这才转身离去。李明安直见他大踏步走远,才唤过一名亲兵吩咐道:“你随着那几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居于城内。若是居于城内,平素又是做什么的,总之,要一一打探清楚。” 亲兵个把时辰后方才折返,回报那几人果然只是城中小民,已在此处居住了十数年,李明安这才放下心来。看看时辰将至,便起身跨马出城门,见顾逢恩一行人等早已在此等候。二人又说了几句惺惺话语,顾逢恩才道时辰不早,要依旨上路。李明安亦不挽留,泛泛叮嘱了两句。眼瞧着顾逢恩认镫跨马,带着一路人马和两名敕使向城外驰去。待那漫天的扬尘再落定之时,早已看不见人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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