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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张陆正不料他突出此言,一时愣住,半晌方连连摆手道:“二殿下,这如何使得……臣是说,小女蒲柳贱质,又兼形貌寝陋,怎敢作配天潢贵胄……臣,臣万不敢。”

  定棠见他语无伦次,知他心中已经惊极,笑道:“怎么,尚书大人觉得本王当不得尚书的半子?”张陆正缓过气来,叹道:“二殿下休作玩笑语,臣万不敢当。”定棠正色道:“这并不是玩笑。孤确是诚心而来,尚书如一时难下决断,孤也不勉强,尚书可慢慢思想,毕竟也是令嫒的终身大事。”张陆正苦笑一声道:“谢二殿下体恤。”

  定棠笑道:“略过此事先不谈,既已登门,孤顺带再向尚书请教几件小事。”张陆正迟疑道:“二殿下请讲。”定棠道:“是说最近朝事,孤颇有些烦心。想必尚书心中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孤在这里也就不多费口舌。今日武德侯已经给陛下上了奏疏,尚书亦知此事吧?”见他沉默不语,又笑道,“尚书但说一句知且不知,又打什么紧?尚书不语,那孤便当尚书已经知道了。”张陆正见他无赖,只得答道:“是。”定棠点头道:“那尚书可知道他疏中所陈何意?”张陆正道:“将军的奏疏,是直呈天子的,连何相都未必看过,臣怎会得知?”定棠笑道:“那疏中是自请挂甲的。”他劈头说了出来,室内只有两人,张陆正连装作没听到都不得,只得缄口默坐。

  定棠看他一眼,笑道:“那到此刻为止,普天下除了陛下、将军、本王,便只是尚书知道了。”见他动了动口唇,却并没有说话,又笑道,“尚书大概是想问,东朝知不知晓吧?”张陆正心思又被他点中,一时哑口无言。定棠道:“东朝知不知道,这个孤还真不清楚。但孤清楚的是,陛下的回复,他定然是不知的。尚书可知道陛下的圣意?”张陆正越听越惊,只想脱身逃离,周身不安,无话可对时,便闻定棠接着道:“陛下预备恩准了,明日早朝旨意就会下来。”张陆正不觉从椅中跳起,惊问道:“什么?!”话既出口,方察觉自己失态。再看齐王时,便见他正满面堆笑,望着自己。那张脸生得全然不似太子,却有几分像今上龙颜,此刻看来,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定棠默默打量他许久,方道:“尚书看起来是真不知道啊,那倒是孤多口了。尚书既然知道了,想去告诉谁呢?东朝,还是武德侯?只是东朝尚书已经见不到了,傍晚时分,陛下便已下旨,叫东朝进了宫。尚书想见他也容易,明日早朝吧。武德侯呢,反正明天一早他也就知道的,不必争这半夜时间吧?”张陆正面如死灰,哆嗦半日方道:“二殿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棠笑道:“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提早向尚书告知一声明日朝会的事情。尚书入仕也有二十余年了吧?忠谨为国,老成谋身,是本朝的栋梁之材。李柏舟死了,中书令的位置本该是尚书的,尚书却没有坐上,本王也有些替你可惜啊。对了,还要再借尚书这双慧眼帮我勘勘时局,若是当着百官的面,陛下旨意下达,顾将军是遵旨啊,还是不遵旨啊?”张陆正结舌道:“这个,臣也……”定棠笑道:“这一句尚书心里明白就好,不必说出口来。但是这一句却要答我,顾将军在功全名满时解甲归田,固是美事佳话,他本来有个‘马上潘安’的别号,下马之后也好去做个‘垂纶长川,手挥五弦’的闲云野鹤。只是他钓鱼弹琴去了,东朝那边,是相随啊,还是不随啊?”

  张陆正再忍不住,勃然变色起身,以手指门道:“王爷说的都是些不臣之论,臣不敢再听!恕臣无礼,就此送客,王爷请吧。”定棠不以为忤,笑道:“方才还说尚书忠直,果然不假。只是请尚书宽容,将孤的话听完,再逐客亦不迟。尚书心中纲纪分明,孤就是无心说出两句僭越直言,尚书也只当是过耳秋风好了,何必要动怒呢?”他如此嘴脸,张陆正只得无奈道:“王爷也请体恤臣下,这种话,本就不是臣下当听当闻的。”定棠道:“我正是体恤你,方才告诉你知道。尚书也是侍奉过两朝的人了,二十四岁入京,初为门下主事,区区一个从八品,无依无凭,一路走到今日,实在不易。不过孤的意思并不在此,孤的意思是,尚书当时既然身处京城,那定然就会清楚中秋宴上为何天颜大怒吧?”

  张陆正近来日思夜想的无非此事,此刻再作思忖,默然半日,不由浑身发抖,半晌方开口道:“臣断然不信此事是殿下所为。”定棠沉下面孔道:“张尚书,祸从口出,还请慎言。尚书自可不信,陛下信了,陛下也愿意相信。那么孤想问,这算是尚书错了还算是陛下错了?今日离中秋已有七八日了吧?尚书可曾见过东朝的面?”

  张陆正哑口无言,额上汗水涔涔而落。定棠走近笑道:“尚书怎么出汗了?天气早已经不热了。吏书大人,十年寒窗清苦,二十载宦海沉浮。这七宝楼台,明朝就要毁于一旦,化作瓦砾流沙了,尚书今夜心里该作何想,本王还真是不忍去猜度呀。”张陆正手撑几案,慢慢坐下道:“二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定棠笑道:“忠臣不事二主,像尚书的座主卢世瑜那般抱节而死,自当流芳万古。尚书若有此心,孤定要玉成,绝不敢相阻。只是孤私下里觉得,卢世瑜死得有点冤枉,他从先帝时就是太子的启蒙恩师,十数年来,怀抱提携,殷殷切切,非父而有督导之恩,非母而有眷顾之义,师道臣职,可谓是尽到了十二分。便是这十几年师恩,一朝为了自保也可弃至道旁,何况尚书这半路出家人?听说东朝加冠前日,在他府中,哭了足足半日。这种事情,啧啧,张尚书,孤还真是做不出来。元服当夜,卢尚书自缢而亡,一时间朝野沸反,纷纷腹诽陛下不慈,本王不恪,所以此后李相的案子,舆情才得如此顺利。卢尚书自是孤忠之臣,孤佩服至极。只是缘此而死,却只能嗟叹,实在可惜了那一笔好字。还有,张尚书,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虽则我心中敬他,若是日后是我来修史,卢尚书却也是入不了名臣传册的。”

  张陆正欲出言反驳,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好容易出声,却是一句:“我如何能够相信?”定棠笑道:“中秋的事情尚书已经知道,明日顾思林的事情尚书上朝之后不也就知道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本王还能瞒得过你张尚书?”

  张陆正沉默半晌,点点头问道:“二殿下想要臣做什么?”定棠笑道:“张尚书二十余年宦龄,比本王年纪还大,应当深知打蛇不死反遭蛇噬的道理。打蛇,便必要打其七寸。那要说什么,就不必我来教尚书了吧?”见他不语,又笑道,“张尚书,现在的中书令陛下是不满至极的,常同我说,若有合适的人选,定要替掉。届时尚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这银青印绶换作金紫,总也不是什么难事。尚书的长公子是进士科里数得上的名次,孤慕他鸿才,几番欲在御前进言,本王府中长史之位……”话未说完,眼看张陆正的脸色愈发难看,又转口道,“不过说到底,同求亲一事相同,孤并不勉强于你。明日朝会,尚书开了口,我便立刻来府上下聘;尚书若不开口,我也只当今夜从未和尚书说过这番话,日后各行各道,该拔剑,该亮刀,也请张尚书绝不要手下留情——张尚书,需卦上六尚不妨,尚书当不想它最后变成九三吧?”

  张陆正仍旧缄默不言,定棠心中一声冷笑,道:“孤这就回去了,尚书不必相送。对了,适才的字尚书定是认成了太子手书吧?只是这手金错刀,除了太子,别人就必然不能写了,别人就必然不敢写了吗?”

  张陆正目送他围上披风大踏步离去,那着玄色衣袍的身影便如鬼魅一般,终于消隐于沉沉夜色之中。一面耳边却是太子的言语:“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一时心乱如麻,终于开口吩咐道:“来人,去西府,问问太子殿下在不在,回来报我。”

  去者良久方返,回道:“大人,西府主事说殿下傍晚就进宫了,今夜不会回西府了。”张陆正只觉一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颓然瘫倒在了椅中。

  §第二十四章 舍内青州

  本朝例制,逢三正衙常参。其日辰时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要由有司引导,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时候既早,会见又频,家居离大内远的官员,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会,众人心中并无太大热忱,定要拖延到卯时末,才肯出面。然则今日不同,诸官员不约而同,皆来得绝早。卯时初刻,嘉隅门外便聚集了一片人物,三成一群,五作一堆,喁喁而谈,或走来串去,东说几句,西听两声。一眼望去,宫门外一片朱紫之色。虽说有失官缄,但朝时尚未到,有司也不好对这些大老说些什么,只得背着手来回走动。偶有一两句入耳,也无非是:“听说昨日将军递了奏呈给陛下?”“今日朝会,太子殿下自然是要来的。”“宋侍郎,这几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过筵讲?”“朱侍郎,听闻令贤郎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何时讨到贵府喜酒啊?”“张尚书,昨夜莫非不曾睡好,怎么这脸色这般难看?哈哈哈,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顶着,张尚书又不是最高的,有什么好忧心的?呵呵。”“郑编修还是两榜进士呢,这诗都乱了韵了。”“何为乱韵?还请指教!前朝人便说了,该死十三元,谁说作诗必要遵古韵?”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摇了摇头,频频看沙漏,只觉今日漏得绝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气,高声报道:“卯时三刻,百官赴班。”众人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殿门一开,默默按序鱼贯而入,文东武西,相对为首。站定之后,或有亲厚者相隔得近的,又开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得咳嗽示意道:“诸位,诸位,朝纪,官缄!”

  顾思林随后便到,甫一入殿,人声便低落了许多。他卧病的消息众人皆有耳闻,此时偷眼打量,却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稳,面色憔悴。各自私底里互望,却暂无一人上前相问。顾思林平素为人谦和,虽阶低职微者,亦颇肯假以辞色,向来所过之处,必是一片逢迎之声。此刻见了这尴尬场面,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径自走到文官队列中站定,众人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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