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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方才取帖的内侍长和待他回归,慨叹道:“烧剩下些,还是捡回来罢,怪可惜的。”定楷微微一笑道:“就为这几句白话,我就会干出那种焚琴煮鹤的事来?”长和一愣,随即笑道:“殿下的字,真是出神入化了!当初卢尚书有眼无珠,若是收了殿下……”猛见定楷瞪了自己一眼,吐了吐舌头垂首噤声。定楷也不言语,只是继续前行。长和随后,赔笑道:“殿下这般大费周章,可问出什么来了没有?”定楷道:“不曾。”长和道:“那殿下又是何必?”定楷笑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那日他就说过了叫我看戏,戏既已做完,观者若是还不发问,替他击节唱好,那他才是真的要疑心了。”

  他心情似乎不差,长和笑道:“那臣就有真不懂的事情,要请殿下点拨指教了,臣也好长点见识,日后为殿下办起事来,也更顺手些。”定楷道:“你说。”长和道:“太子相信了,这臣还能想出两分来。他素性多疑,此事正接在风弹之后,卢尚书的字先摆将出来,齐王又大剌剌地当着人面直说了,他不认定是陛下发难也难。可是陛下却也不作他想了,却是为何?”定楷叹气道:“太子为保国舅,先自己大包大揽,这就已经走到了死路上去了。他不肯受杖,是抗旨不满;他若肯受杖,那又是默然认罪。他后来跪请,在陛下眼里看来,是惺惺作态;他若赌气走了,便是目无君父,毫无为臣为子的天良。齐王想得周全,太子无论怎样行动,都坐实了他自己有罪。”长和想想,又问道,“齐王这一招可真是有点阴损了,那殿下现下如何打算?”

  定楷驻足仰首,默然望着头顶明月,良久方道:“齐王这些年是被陛下宠坏了,得意得有点过了头,总觉得陛下圣意,单只想废储改立。现在看起来是他占尽了风头,只是自古有云:月满则冲,水满则盈。你若不知今夜是十七,单看这天上月亮,能够知道它是要圆满还是要亏损?你去叫府里的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不要随人乱说些推危墙、击破鼓的话,知道吗?”长和点头道:“臣等绝不会给殿下惹麻烦的。”定楷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才是。任他们先混斗去,你我只管岸上看乐子,不好得很吗?”

  §第二十三章 孤臣危泣

  中秋过完不到两日,中书省接到了一份实名弹章。奏事者却并非御史台的御史,而是刑部管理俘犯的都官员外郎。初时中书令何道然左右为难,未加理会,然而再多几天,御史台的奏呈便又铺天盖地,纷至沓来,所弹事宜与前次相仿,言辞却愤慨激烈了许多,非但同指顾思林有意贻误战事,擅权自专,貌似忠良,实包祸心。更有身居险要,手专地方,却与敌暗通款曲,意图窃国谋叛等不臣罪行。皇帝不应碍于皇太子情面,故意放纵养奸,理当正国法,明纲纪,除此国贼巨蠹,以慰屈死将士黎庶之魂,安天下正臣直人之心云云。

  何道然无奈请旨,皇帝自然还是下令严查如前,但此次言官语词激荡,却是有了凭证才底气十足。按最初上书的那位员外郎的说法,他手下一个看管俘虏的狱卒能听译番话,这些俘犯间偶有言语,言此仗怪异,交战初时的三四个月,破阵拔营,斩首俘获,皆便宜至极,或有败北,亦不遭穷追,竟不像是与顾思林在交手。直到最后两月,国朝才抵死而战,致使双方两败俱伤等事。皇帝闻说后默然半日,说了句将军清白不可污,下旨大理寺仔细审讯几个俘获的将领贵戚和那个员外郎。

  太子居西苑,果然像齐王所说的“谨谢客”,却并未“不能起”。天将暮时,听到周循的报告,不由面白如雪,环顾四望,见一柄白玉如意,方方正正摆在架上,还是元服时的御赐。他略一思忖,走上前去取了下来,扬手便狠狠砸在了案上。玉质坚润,只是云头处折作了两段,仓啷啷摔在地上,案角一盏烛台不稳,也随之铿然倒下,室内登时晦暗了许多。定权只觉虎口酸麻,倚案喘息,良久才甩开了手中的残柄。周循见状大惊道:“殿下这是何意?”定权哈哈大笑道:“我身上并不痒痒,不需它时时来搔!”见他俯身欲去拾取断柄,急行两步,将它从周循的手边一脚踢开,笑道:“一纸诏书下来,赐死顾思林和我便是!我难道会不北面谢恩,不痛快延颈引药?又何必要煞费苦心,使出这种卑鄙把戏?他还像个人主的……”话未说完,已被周循上前一把捂住了嘴。二人僵持良久,周循见他安静,才放下手抹泪劝道:“殿下,这话说出来便是死罪,听见了也是死罪,殿下就当是体谅老臣吧。”定权咬牙看着地面,轻声道:“他想废我我不怨他,只不该这般戏弄我。我才知道,这次他是下了决心,必欲除顾思林而后快了。”见周循无语以对,勉强又吩咐道,“你去唤个可靠的人过来,去送封信。”

  周循应声走出,站在门口,左右环顾道:“适才殿下的话,你们听见了吗?”几个内侍满面惨白,道:“臣等死罪,刚才走了精神,什么都没有听见。”周循这才哼了一声离开,命府中的得力侍臣更衣入侍。定权吩咐他道:“你悄悄去吏部张尚书、刑部杜尚书、枢部赵侍郎府上,给我传封信。”侍臣道:“臣这便就去,请殿下赐函。”定权道:“你把衣袖拉上去,伸手过来。”侍臣不明就里,将手伸出。定权蘸墨在他左臂上题写了“反戈”两字,又将自己的一枚连珠私印蘸了朱,盖在一旁,叮嘱道:“你带着巾帕在身上,给他们看过了,便立刻拭去。”

  不过次日,朝堂上便沸反盈天。朝臣分作几派,或曰顾氏不臣之心已久,此仗果然怪异,空穴来风,绝非偶然,定要清源溯本,以诫来者;或曰异邦贼寇,本对将军恨之入骨,狂言诋毁,是欲国朝自坏长城,此理妇孺皆知,小人却借机作乱,心怀叵测,此事根本无须审察,以免亲痛仇快;或曰将军清白忠谨,蒙羞被谗,非一人之辱,乃是满朝大辱,是以更需彻查,但要三司会审,九卿同参,以示公正;或曰将军虽或无罪,但外家权重,终非国之幸事,所以才会流言时起,朝中不宁,此时边事已安,应另外拔擢闲俊将才,方好堵塞小人之口。

  几派犄角抵持,互詈忠奸,我为君子,尔是小人,此等言语,往来传递,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如同市井,终究也闹不出名堂。皇帝端坐其上听着他们吵闹,亦不置可否,朝会散了,径自离去。

  一连闹了数日,虽说为顾思林辩说不平的奏章也雪片般朝中书省压来,大理寺的案子却还是照前在审查,流出的口供亦与其前无二。皇帝缄口,太子幽居,加之十五夜事,众臣的口风动态却变得有些微妙,奏章与日递减,观望者却愈来愈多。顾思林的奏章,就在此无好歹的时节报到了省内。

  皇帝站立书房当中,手把着奏疏敲了敲书案,询问道:“太子上奏了吗?”王慎答道:“回陛下,还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那他成日在做什么?他舅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就一语不发?”王慎道:“听说殿下这几日并未出过门,想必是在思过。”皇帝一笑道:“他思的哪门子过?”王慎后背汗出,跪倒道:“陛下,殿下只是年少无知,不知道事情轻重,还望陛下开天恩善加匡导。”皇帝笑道:“你倒会替他撇清,他叫你一声阿公,果真不是白叫的。听说那夜他长跪请罪,也是你出的主意?”王慎忙叩首道:“臣不敢,臣怎敢左右青宫决断?那是殿下本心,乞陛下明察。”皇帝道:“朕自是要明察的。你出趟宫,传旨太子和顾思林,说明日逢三,叫他们都来早朝。顾思林既写得动奏疏,想必还是动弹得了的吧。”王慎忙连声答应,承旨而去。

  戌时二刻报时的更鼓已经敲过,街道上行人渐稀。吏部尚书张陆正端坐府内,正颇为近来的情势烦恼。见一家人忽入室报道:“大人,门外有客。”张陆正皱眉道:“不是说过,一律不见的吗?”家人迟疑道:“那位相公也说了,要是大人这么说,就将这东西交给大人。”便将手中的一张字条奉上。张陆正接过看了一眼,吃惊道:“快去请进来,言语行动间恭顺一些。”又连忙加了件衣服,至客房迎候。俄顷见一着玄色披风者被家人引近,方欲行礼,抬头看清来者面目,张口结舌,半晌后方叫道:“二殿下?!”

  定棠微微一笑,道:“前面多了这个‘二’字,张尚书便奇怪得很了吧?”张陆正不想他居然会深夜造访,勉强笑道:“二殿下从未驾临过寒舍,说不奇怪并非实情。”定棠笑道:“张尚书休要过谦,此地若是寒舍,天下便无可安身立命处了。只是难道就要这样站着说话,连口待客的茶水孤都讨不到吗?”张陆正这才缓过神来,忙道:“二殿下请。”宾主分坐无语,直待家人奉上茶来,定棠接过饮了一口,笑赞道:“好茶。”张陆正笑了两声,见他喝一口,叹一口,却始终不发一言,心中更不解他所来何意。定棠的目光越过了茶盏,打量了他片刻,见他脸上身上都透着不自在,这才放下茶盏,笑道:“不速之客,敬之终吉——张尚书可是卜出了这一卦?”张陆正尴尬一笑,道:“二殿下说笑了。”定棠道:“孤冒昧造访,张尚书便如是想,也没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尚书一向是个爽直人,孤也就不说弯话了,孤此来确有要事相求于尚书。”他话入正港,张陆正笑道:“臣不敢当,二殿下有事尽管吩咐便是。”定棠望他半晌,方笑道:“听闻尚书膝下有二女,长女公子已适,小女公子年色少艾,及笄未久,尚且待字闺中。孤心慕已久,有意求为侧妃,敢问尚书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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