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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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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见他暴躁,含笑好言安抚道:“陛下近年来就是爱动怒,臣妾记得从前可不是这样子。”皇帝哼道:“朕年纪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不趁着还动弹得了,把诸事收拾干净,你们母子他日便都是他人的釜中鱼肉。”皇后轻轻摸了摸皇帝露在被外的右手,只觉青筋暴起,皮肉干涩,确不是旧时模样,叹道:“陛下想怎样?”皇帝沉默片刻,道:“朕这次本来只想多留他几日,瞧瞧长州那边的动静,瞧瞧京中的动静,再作打算。现在既然太子沉不住气,把这种事都做出来了,顾思林岂能安坐?朕现在势成骑虎,也只好将前事接着查下去了。”皇后叹气道:“不是都说是风闻了吗?查也查不出来,又不能过到长州去问。” 皇帝被她一语点醒,道:“他不是带了俘虏回来吗?那其中亦有将帅贵胄。”言出一半,忽然又问,“这话是谁教你说的?”皇后笑道:“妾就是随口说说,哪想得到这么许多。只是妾有个傻念头,不知陛下爱不爱听。”皇帝道:“你有话便说吧。”皇后道:“国舅在京里,朝局现下也乱,陛下就算是为棠儿、楷儿想想,他们身边也需有个亲近的人才好,妾想……”皇帝听了这话,却冷了面孔,打断她道:“你不必再替你的那些从兄堂弟们讨实缺了,他们有今天的高爵厚禄,该去冶游冶游,该去饮酒饮酒,你不算对不起赵家,朕也不算对不起你。朕已经说过,朕和先帝不一样,手里绝不会再养出一个顾家来的。”他素少这样拂皇后脸面,皇后一时脸色也白了,低声答道:“妾知道了。” 陈谨悄然入内,回禀道:“陛下,殿下还在外面跪着呢。金尊玉贵的身子,又下着雨,天又冷,晚上又没有吃……”皇帝怒道:“你去跟他说,朕自然会治他的罪,叫他回去安心等着。现在来演什么卧冰泣竹,做给谁看?等朕死了,再来跪灵也不迟,到时只怕他还不肯来呢。”又对皇后说,“你也回去,朕要歇了。”皇后扶他躺好,亲手放落帐幔,这才离殿。行至廊下,看了看丹墀下的太子,笑对陈谨道:“常侍不必跟着我了,下去传旨吧。”陈谨迟疑道:“陛下这话,叫臣怎么传?”皇后道:“常侍何必作难,陛下怎么说的,常侍怎么传便是了。”陈谨答应了一声:“是。”皇后笑道:“常侍向来忠谨,本宫记在心里,亲王也记在心里。常侍当差,差不多也够个总管的年头了吧?”陈谨欢喜得眉开眼笑道:“臣的命就是娘娘和殿下的。” 懿旨命陈谨去向皇太子传旨,但是并未言明几时去传,陈谨回到自己的值房吃过夜宵,直待雨停,方撑着把伞现身,走到定权面前,道:“殿下,陛下已经安寝了,叫殿下赶快回去。陛下说让殿下不要着急,一定是会治罪的,不必非得在今夜。陛下还说,等陛下山陵崩了,再请殿下来扶灵。”定权冻得嘴唇青紫,耳畔已经嗡嗡乱响了半日,勉强定神,问道:“圣旨叫我回何处去?”陈谨道:“自然是回西苑了,臣嘱咐给殿下留着门的——陛下可没有叫殿下回东宫。”他神情语气可恶,定权胸臆间一阵气血翻涌,直恨不得立刻活剐了这个腌臜小人,咬牙怒骂了一句:“狗奴才!”陈谨笑劝道:“殿下息怒,对身子不好。”又吩咐身边两个小内臣道,“殿下怕是走不得路了,你们背他出去吧。”小内臣从地上搀扶起定权,将他负在背上,伸手去勾他双腿。定权只觉膝上剧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陈谨充耳不闻,催促道:“快去吧。”见三人去得远,随脚将地上金冠踢至一旁,轻声哼道:“你若没了这顶冠戴,只怕下场还不及我这个狗奴才。” 定权始终未出宫,周循不免有些担心,一直不敢睡下,吩咐留门等候。直到丑时末刻,方见轺车回返,太子面色惨白,浑身湿透,不由大惊失色,忙令人将他背回了暖阁中。提灯者、随行者、指事者,不免一阵纷乱嘲哳。阿宝病秋,连着几夜睡得不安,被窗外声音吵醒,仰头问道:“出什么事了?”夕香睁开惺忪睡眼,打了个呵欠,从窗缝中边张望边点评道:“殿下怎么叫人背着回来了?想是在宫中喝醉了。”太子若是中酒,定然要留宿宫中,深夜送回,事似蹊跷。阿宝微生疑惑,披衣起身,推窗外望。见定权身上只穿着白色深衣,又披散着头发,心知出事,道:“你出去问问,是怎么了。”夕香道:“妾可不敢去。” 阿宝无奈道:“我就在此处,走不得也死不得,你都睡了这么久了,我也没有怎样,你快去便是。”夕香这才匆匆披了件衣服,沿着东廊行至太子正寝门外,问两旁侍卫道:“顾娘子差妾前来问问,殿下是不是醉了?”周循正走到门边,听见了喝骂道:“这事情该你打听吗?还不趁早回去!”却闻身后定权发话道:“去把她请过来。”他此时连说话都费力,周循不忍忤逆,只得吩咐夕香道:“去请你们娘子来吧。” 阿宝不及梳头,匆匆穿上衣服,也顾不上周循脸色,直入定权寝室。她已有数月未到此处,却依旧熟识,不待人引路,径自穿门过室,走到定权榻边,见他模样狼狈,难免吃惊,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定权喝了两口热水,勉强舒了口气,道:“周总管已吩咐他们备汤去了,我这样子去不得浴室,就在阁中将就吧,稍待请你服侍我沐浴。”见她点了点头,一笑道,“这次怎么不脸红了?”他这副模样,仍不忘和这狐媚女子调笑,周循心下大不以为然,不好出口,只得斥责宫人道:“手脚都利索些,将浴桶抬进来。” 少顷,松木浴桶便已抬至,桶桶热水也轮番注入,阁内松香升腾,水雾蔓延。定权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周循不能放心,忍不住规劝道:“殿下,还是多叫两个人服侍吧,只怕顾娘子照顾不过来。”定权蹙眉道:“她本就是做这营生的,有什么顾来顾不来的?”周循无奈,只得退出,到底吩咐两个人在门外守候,这才离去。 众人散尽,阿宝帮定权脱下湿透深衣,触手所及,只觉他身体冷得便如铁石铸就一般。待去卷他中衣裤脚,定权不由皱了皱眉,道:“慢些。”阿宝放轻了手脚,缓缓将他裤管卷起,见他两膝头上已是一片乌紫,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用手轻轻抚了一下,只觉他微微一颤,连忙缩手,抬首问道:“疼吗?”定权笑道:“适才还疼得厉害,现在不知为何便不那么疼了。”阿宝轻哼了一声,从盆中先拧了一把热手巾,为他敷在膝上,又帮他除去了中单,慢慢将他身体拭热,这才扶他进了浴盆。 定权闭目半晌,任由阿宝在一旁擦来拭去。阿宝见他不语,疑心他睡着了,轻声呼唤道:“殿下?”定权懒懒应了一声,道:“怎么?”阿宝道:“没什么,我是怕殿下睡过去了。”定权微笑道:“那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就不会睡着了。”阿宝问道:“殿下想听什么话?”定权道:“我想听听真话,想听听你心里现在在想什么。”阿宝道:“妾方才是在想,殿下进宫究竟是怎么了,大节下的,怎么弄出这副狼狈模样回来?”定权扑哧一笑道:“这大概是真心话吧?”阿宝用梳子慢慢帮他梳开湿发,问道:“殿下又在想什么?”定权叹道:“我在想呀,这水真是暖和。”阿宝撇撇嘴角道:“妾说真话,殿下倒来骗人。” 定权正色道:“我在这事上骗人做什么?我正是在想,若是到死的时候也有这么暖和,那死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这个人啊,不怕死,只怕冷。”阿宝手上微微一抖,梳子牵扯住了他一缕头发。定权吸气道:“你手脚轻些罢,贵上就是这么教导你服侍人的吗?”只觉她忽然住了手,方想发问,却听扑通一声,那柄梳子已叫她掷入了水中。定权回头,见她面带嗔怒,改口叹息道:“这才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阿宝道:“殿下这话好没道理,并不是我想求亲近的。”定权道:“算是我说错了,我忘了你一向和别人不一样。只是现在怎么办?梳子也没了,烦你进来捞取一下吧。” 阿宝不理会他,从髻前拔下一只小小玉梳,接着帮他栉发。定权叹了口气,问道:“你既然不想来,又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阿宝道:“我的母亲是他葬的,我姨母也在他府上。”定权道:“就为了这个,你就要帮他来谋本宫的这条性命吗?”阿宝诧异道:“殿下何出此言?我……”定权道:“不必说什么没有金簪银簪的话,你就是手中现下拿着白刃,我也不会害怕。”转身看她一眼,道,“你知道为什么吗?”阿宝道:“妾手无缚鸡之力,怎敢行刺殿下?”定权拨了一下水,拉过她的手,笑道:“不是,我不害怕,那是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杀人并不需用刀。” 大约是被热水浸久了,阿宝第一次觉得他的手又软又暖,抽回手来,帮他攥了攥头发,用木簪暂且盘结在头顶,一面收拾一面询问:“殿下今夜,口中怎么尽出不祥之语?”定权道:“生生寂寂,是万物本分,哪里分什么祥与不祥?——是了,我问你一句,若是有朝一日我被废黜,不再是太子了,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究竟都瞒下了些什么?”又一笑道,“人都有几分好奇之心,我也不能免俗。”阿宝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语?”定权笑道:“我不过信口说说,假如我不是太子了,成了阶下囚,齐王赢了,他答应过保你的平安吗?”阿宝缓缓摇头道:“我既已是殿下媵妾,保我又有何益?”又道,“即便不是,想来他也不会。”定权笑叹道:“那可怎生是好,叫你枉担了虚名,还要受这拖累——或者你我索性将这虚名坐实了如何?这于你算是吃亏多些,还是少些?” 与他亲熟之后,他偶尔会做这种无聊戏语,阿宝也已慢慢习惯,亦多有反唇相讥的时候。此刻她却低头沉默许久,方道:“既然殿下戏言,妾也便随口乱谈了。妾长到这么大,将炎凉、颠破、饥寒、冷眼、憎会、爱别,种种苦病之事,一一历遍。不幸又多读过两本书,生就些机巧心思,膏火自煎,为人所用,落此樊笼,身不从己。所挂念者,唯有母亲生养之恩,不敢自专,所以挣扎为生;此时妆金佩玉,食甘饮醪,只当成意外;他日赭衣裹体,三木加身,才视作本分。故此,妾心无所惧,更谈不上什么虚名拖累的言语。” 定权不防她说得直白,也呆住了,半晌方缓和了脸色,闭上眼睛淡淡一笑,道:“这可怎么办,我居然遇到一个死士——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阿宝也笑了笑,不再说话,伸手搅了搅盆中浴汤,觉得稍凉,又转身添了些热水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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