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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满殿泛过一阵低低哗然,皇帝愣了片刻,吩咐道:“太子累了,扶他到侧殿歇息。”陈谨答应一声,便要搀扶,定权扬手避开,亦无行动之意。皇帝走回到座上坐下,缓缓道:“雨已经住了,今夜众位想必并未吃好,朕也不留你们了,各自回去找补吧。哪日得了空闲,朕再与你们后补八月中秋。”众人闻言,如逢恩赦,唯恐走得不快,行礼后纷纷动身。叔祖心上诧异,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一驸马扶住他道:“陛下让我们回去呢。”叔祖唔了一声,随众走到殿门前,又问道:“雨不是还没住吗?”

  众人顷刻间鸟兽散尽,殿上只留下皇帝、太子、二王、陈谨和几个内臣。皇帝走到定权面前,望他半晌,轻声问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知道的?”定权答道:“臣从小就听说过的。”皇帝道:“是你的母亲——不,断不会是她。那么是顾思林?”定权摇首道:“不是,舅舅没跟我说过,臣就是知道了,也不止臣一个人知道。”皇帝沉默了片刻,问道:“这回的事,你舅舅知道吗?”定权道:“舅舅病了,不知此事。”皇帝又问:“那你又为何如此?”定权道:“我想将军在前方浴血拼杀,保我疆土黎庶,后边一群饱食终日、别有用心的小人却纷纷进谗。浮云蔽日,父亲不察,儿心中不平。”皇帝隐忍地吸了口气,问道:“你当真敢用这种事,来问朕要公平?”定权抬首答道:“是。”话音未落,颊上已着了皇帝重重一掌,登时只觉耳畔嗡嗡乱响。皇帝脚下虚摇了两步,怒斥道:“畜生!”

  齐王、赵王忙抢上前扶住了皇帝,皇帝推开二人,只觉气短胸闷,手臂酸麻,望了太子一眼,走过去捡过那条金鞭,掷到定棠脚下,回座喝道:“你去替朕好好拷问这个逆人伦的畜生!”定棠忙跪下作难道:“陛下,臣不敢。”皇帝怒骂道:“朕叫你去,朕看是你敢抗旨还是他敢抗旨!”定棠叹了口气,拾起马鞭,走至定权身边,轻声叫道:“三弟。”

  定权抬头瞥了他一眼,冷冷斥道:“放肆!称殿下!我是君,你是臣,你敢犯上?”定棠脸色一滞,回首又去请示皇帝。皇帝亦面如死灰,咬牙道:“你动手便是,朕倒要瞧瞧他敢不敢造反!”定棠闻言,只得扬手举鞭,方欲击下,臂膊却已被定权一把撑住了,他虽看来文秀,气力却也着实不小。定棠一愣,已闻他一字一顿低声说道:“先帝训示,庶孽之子,安可欺嫡?!”

  定棠的手终是垂落了下来。殿中静了半天,才闻皇帝下令道:“你们出去。”几人一愣,互相目视,无语躬身退至侧殿。皇帝一手抚额,一手相招道:“三哥儿,你上前来。朕有话要问你。”定权迟疑片时,走几步过去,离得远远地便停住了。皇帝见他半边俊秀面孔上掌痕宛然,也没有办法,问道:“你的心里怨恨爹爹?”定权摇首道:“臣绝不敢。臣若有半念此心,天诛地灭,祖宗不容。”皇帝苦笑了一声,道:“这事真的是你所为?”定权道:“是,臣敢做,也敢一力承当。”

  皇帝看他面容神情,只觉与一人相似之极,就连那句“我一力承当”竟然也如出一辙。一时怒火攻顶,点头道:“朕倒要好好问问你身边人,这副市井草莽的做派竟是谁教给你的?一力承当,那么李柏舟的事情呢?”他终言及此事,定权冷笑答道:“李柏舟逆谋之罪据实,三司是按国法查办。当时拟定罪状,陛下也未曾觉得不妥。陛下如疑心臣干碍了司法公正,臣愿下狱受察。”皇帝点了点头,又道:“朕再问你,卢世瑜,他又是怎么死的?”定权正色答道:“恩师是于寿昌五年自尽于家中。”皇帝道:“他为何自缢?”定权道:“臣不知道。”皇帝看他半晌,道:“朕倒听说有人去他府上跟他说过些什么。”定权抬起头来,道:“此事臣亦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皇帝只觉肋间剧痛,指着定权说了两声:“好,好!天地君亲师,竟教你……”话音未落,已向后一头栽了过去。陈谨等正在侧殿遥遥观望,虽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却见皇帝突然昏厥。他急忙奔了出来,乱叫道:“陛下,陛下,快叫太医,快!”

  定权退到一侧,见众人奔来跑去,心中一片空茫。微微似有一丝怪异感觉,无奈思绪却如碎萍乱絮一般,东西飘淌,根本拼凑不到一处。

  §第二十一章 天泪人泪

  众人不敢移动皇帝,只好将他安置在了风华殿的侧殿之中。俄顷太医赶到,又片刻皇后也到,默默看了定权一眼,折身入殿。定权随众向侧殿行走了两步,忽又停住,想了想,转身便朝外走。忽闻一人说道:“殿下,你走不得。”回头一看,王慎已不知何时立于身后。他既然驻足,王慎又道:“殿下一走为快,就不想想明日之事了吗?”定权心中混沌稍稍清楚了些,微笑道:“常侍的耳报倒快,哪里还有什么明日之事?”王慎变脸低声道:“殿下糊涂,殿下不过是一时年轻不懂事犯下的过错。此刻知道错了,诚心去向陛下请罪,陛下定会原宥的。”定权道:“阿公也觉得是我的错?”王慎叹气道:“殿下既自己都认了,那还能怪谁?”定权笑笑,道:“正是。”王慎拾起地下金鞭,递到定权手中,劝道:“强项只解一时之气,折腰方保万年平安。殿下快去吧。”

  定权捧鞭出殿门,行至丹墀之下,拔簪卸冠,除靴脱衣,跣足跪地。雨已极微,绵绵而下,细如游丝,却略无休止。天上云破之处,此时才涌出了一盏雪白冰轮,清澄颜色,完满无缺。飞甍凤翼上,雕栏砌栋上,石阶御道上,已经被雨淋得透湿,此刻清辉洒落,积郁于水中,分不清是月色如水,还是水如月色。定权从未见过一边出月亮,一边还会下雨,只觉今夜诸事都透着诡异。

  甫一跪落,膝头和袍摆便都透湿。再逗留片刻,发上微雨凝结,汇作小股,顺着额边颈后不断滑落,淌入嘴角,淌入衣内。捧鞭的双手,已然凉透,在月光下看去,是死一般青白的颜色。膝下由痛而木,渐无知觉。殿阁的黢黑巨影,也慢慢东移。

  不知多久,风华殿的侧殿门忽然豁喇敞开,齐王、赵王先后走出,甫至檐下,便有两名内监忙不迭撑开伞,擎在二人头顶。他二人既出,皇帝必已清醒,且无大碍,定权遂咬牙将双手向上略略高举了两分。定棠下了玉阶,从他身旁绕过,稍稍驻足,却并无行动言语,伞沿雨滴滑下,正落在定权脸上。定权闭目,岿然不动。定楷默默看了他一眼,也一语不发向前走去。定权心内却未觉难堪,只是微感诧异,何以这雨水又腥又咸?抬手抹了一把脸畔,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冷,想来并不曾落泪。

  殿内皇后见二王离去,亲自端药送到皇帝枕边,轻声劝道:“陛下,太子还在外头呢。”皇帝扬手将药碗挡开,道:“叫他回去。”皇后放下手中药盏,替皇帝掖了掖被角,道:“太子年轻气盛,一时冲撞了陛下,现在知道后悔了,一直光头赤脚在雨里跪着。陛下教训教训他是个意思也就是了,再弄出病来可怎么好?”皇帝冷冷哼道:“他是在等着看朕咽没咽气吧!”皇后叹气道:“陛下又说这些气话,太子素来还是仁孝的,断不会存这份心思。”

  皇帝闻言,陡然起身,气力不支,又倒在枕上,急咳了两声方怒道:“你说这话的意思当朕听不出来?朕向来以为,他心存不满,只是于你,或者有甚,便是于朕。不想这次,连他生身母亲索性都敢拿来搬弄悖逆了,岂不叫人寒心至极?他可还有半分为人子的天良?”皇后道:“倒是臣妾又说错话了。只是这件事情,还未查明白,或是他人所为也未可知。”皇帝道:“顾思林是断断不会有这份糊涂心思的,太子自己也一口承认了,并没有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还会有什么他人?你不必替他开脱,他现在叫你一声母亲,有朝一日朕死了,看你们母子三人能从他手下讨到一寸半寸立锥之地?”

  皇后拔下鬓边一支金簪,拨了拨榻前灯烛,望着踊跃烛火发了半日呆,道:“太子不至于如此。棠儿虽有些爱逞风头,却并没有歪心思,楷儿还就是个小孩子,臣妾这个做后娘的也没有亏待他的地方。想必太子心中还是清楚的,就算他对妾有怨恨,国舅这些年也总是看得明白吧。陛下千万休言什么千秋万岁的话,妾和棠儿、楷儿怎么承担得起?”说话间,两行珠泪便从粉面上直直滚落。皇帝也不理会她,冷冷一笑道:“顾思林的心思手段,你们母子加起来,不够做他半个对头。就说六月的时候,朕叫他回京,他接旨以后,足足拖了三四日,却不知道是在安排些什么。他一路上走得飞快,到了相州时却停住了,非要拖到了朕给他的期限才肯进京,这又是为什么?素日他亲信的将帅,没有带回一个,一个儿子也甩在了长州。凌河这场仗,乃是国家第一桩大事,朕同他苦口婆心,说好道歹,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他在奏呈里也唯唯诺诺,临事却依旧我行我素,一味迁延,朕下到承州的旨意,竟然动弹不了半分。那长州就不是王土?朕的生民,竟是替他姓顾的在争天下吗?拖了将近一年,说是打胜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朕还要大张旗鼓替他庆功!他们顾家的人,从他父亲算起,到他,到皇……”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望了皇后一眼,才接着道:“都是这副嘴脸,面子上谨小慎微,恭顺不已,一副忠臣孝子贤良方正的模样;背后杀伐决断,心细胆大,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太子的那点本事,方才跟他舅舅学了个皮毛;只有那份心思,倒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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