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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他接过茶盏,只是呆坐不语,顾思林叹道:“是臣连累了殿下。”定权摇首冷笑道:“此事与舅舅无干,是我辜负了舅舅的一片深心。可是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要给舅舅写那封信的。”顾思林起身向前道:“我做臣子的本不该这么跟主君说话,但是做舅舅的,还是要说一句——阿宝,一将功成,万骨皆枯,何况帝王事业,你若总这样下不定决心,日后怎能够成就大业?”见他低头不语,复又叹道,“先皇后当初若不是……”话说至一半,突然想起那日见过的那个许姓官员,便缄口不语。

  定权狐疑抬首,问道:“母亲怎么了?”顾思林敷衍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说你的性子和先皇后太像了些。”定权拧眉反问道:“顾将军同本宫说话,难道还要藏着一半吗?”他转脸便换成了一副官腔,顾思林心中也只能暗暗慨叹少年已经长成,究竟不是当年日日在宁王府门口据守,等待着扑进自己怀里的稚子了,便叹了口气道:“臣并没有什么可隐瞒殿下的。”

  他必不肯说,定权也没有办法,只道:“舅舅且回府去吧,陛下说要查,不知想查到何时。归根究底,或许还是去年那桩事情,惹陛下挂心这么许久。舅舅说我胆大,我却半点不悔,李相死不死,我都是一个死,杀他就能多活一日,我也会杀他的。”顾思林摇头道:“你这幌子装得太大,诛他一人即可,非要连带上一大家子,七十多口人。惊天的大案,怎叫陛下不去牵挂?”此事诸多曲折内情,定权也并不想和顾思林做太多解释,只是咬牙冷笑道:“舅舅在外不知朝中事——他犯的是谋反大罪,本朝律例,明文载定,便是要族诛的。我既为储君,更当遵法守纪,这种乱臣贼子,舅舅,放在你军中,你能够饶过吗?”他侧面说话时的神情,俨然便同顾思林记忆中的胞妹无二。顾思林心下慨然,只得答道:“是。”

  定权回过神来,道:“我费尽心机,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避过去。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只是舅舅千万要慎之再慎,长州军中,若已安排好了,我便无可担心。只要舅舅仍在,我这个太子便是废黜了,也能复立。倘若舅舅保不住了,我便是砧上鱼肉,除了任人脔割,再无他法可想了。”顾思林低声应道:“臣明白,请殿下放心。”定权微微颔首,走近帐门朗声说道:“如此即请将军回府暂住,今上圣主,定会祓除魑魅,还将军清白。”

  顾思林眼见着他出了帐门,那绛衣背影既似孤单,又似带着无限坚决。略一恍惚,便是光阴退减,江河逆流。自己仍是一个翩翩少年,立于家门中,看着同胞妹妹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宁王府迎亲的銮舆。

  §第十九章 铉铁既融

  虽说本朝律制,允许言官风闻弹人,勿论据不据实,朝廷都无加罪之理由。但是此次风弹,竟然同时涉及了国储和国舅,今上大怒固在人情之中,大怒后敕令大理寺严加勘查也不出法理之外。只是查来查去,半月已过,从最初被罢官的两御史伊始,至后来纷纭弹劾的诸臣,尽皆说是风闻,而且无人指使。更有甚者,竟号称只是为了上交月课,所以这才随众凑数而奏。

  既然如此,引弦待发的羽箭,又渐渐松弛下来。天心既不向下明确表态,又有三三两两奏呈,称既然查无实据,国本不可擅疑,边事也不可无主,陛下宜善加抚慰,令将军早日返长等事。皇太子虽抱满腹狐疑,静中观察,此时却也暗暗松了口气。或疑皇帝不过是借此威慑,自己却有些风声鹤唳,太过多心。

  八月即将过半,宫中上下依例开始预备中秋节的飨宴诸事。定权自宫内返回,换过衣服,吩咐安排一顶檐子,径自乘至顾思林府上。顾思林正在家闲坐,听管事通报有人求见,方想回绝,便见定权带着三两个寻常打扮的侍臣进门,一时不知有何事,连忙上前相迎。定权见了他,先笑道:“舅舅不用担心,是陛下命我来的。”既然说有旨,顾思林即要下拜,被定权一把扯住,阻止道:“是口敕,我们进去再说。舅母不在之后,一晃也有四五年没有到舅舅家里来了。”顾思林也笑了,将定权迎了进去。他行走时微有趔趄,定权自然注意到了,问道:“舅舅这是足疾又犯了吗?”顾思林笑道:“近来起风变天,略感疼痛,并不碍事的。”定权皱眉道:“我去叫太医来给舅舅瞧瞧。”顾思林推辞道:“这也不是一时一日事了,臣这里自有药酒,都是素来好用的,殿下不必挂心。”

  一面说着,已至厅中,又定让定权上座。定权笑辞道:“今日所来是为家事,还请舅舅上位。”说罢径自在客位坐下。顾思林无法,只得自己另坐了相对客位。定权笑道:“这样说话,还要隔着半空,舅舅上座便是,我还有话要同舅舅讲。”顾思林究竟不肯答应,转而吩咐进茶。定权也不再勉强,知会道:“陛下说后日戌时宫内设家宴,请舅舅务必参加。”顾思林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定权托盏喝了口茶,见他坐下,又问道:“舅舅近来可听说了朝中动向?”顾思林答:“臣镇日闭门闲居,足不出府。朝中之事,承殿下告之,已知晓一二。”定权问道:“那么舅舅怎么看?”顾思林叹道:“天意难测,陛下的心思,臣是真猜不透了。若说有事,大理寺查了这么久,却没有半点动静;说无事,又何必平白多留了臣半个月?且既说是风弹,并无实据,为何又不见陛下降旨处分?”

  定权沉吟道:“事情至此,虽不知伊始为何,却也似暂且可以放下。后日一过,我便着人向陛下请旨,再排时日,让舅舅早日离京。此地多耽一日,便多惹一日是非。”顾思林蹙眉道:“能够如此自然最好,只是臣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总觉得此事尚未完结,甚至还未开始。”定权把盏的右手微微一震,抬头问道:“舅舅何出此言?”顾思林抚了抚斑白鬓发,半晌方道:“我服侍陛下已有二十多年,你爹爹的性子,我比你要清楚。我也没有什么凭据,只是心里这么觉得而已。”见定权脸上颜色,勉强又笑了一声道:“或许是臣老了,多心了,也怕事了。殿下听过便罢,不要放到心上去。”定权旧疑未尽,心中又添上了一线阴霾,却也不愿再多说,只信口安慰道:“舅舅放心,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及出门来,临上轿前,定权回首望了望顾府两叶紧闭的黑漆大门,因主人久不居家,门上漆色脱落处,并未事修葺,青铜兽首也已经锈色斑驳,如此看去,竟也有了几分冷清破败的气象。顾思林方当返京时,听闻这府前门廊之上,都挤满了请托拜谒之人,而今不过月余,却连半个鬼影都不复见。人情不过如此,世情不过如此,有朝一日,自己这棵大树真倒了,那些人也定会一言不发,各奔东西吧。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道:“是寡人之过也。”抬轿的内臣以为他有吩咐,忙问道:“殿下适才说什么?”定权道:“我说这是我的过错。”说罢上了檐子。内侍摸不到头脑,只得隔帘又问了一句:“殿下,可是直回西府去吗?”定权想想道:“绕一圈,从齐府那条街上绕回去。”

  时近中秋,齐王府又临近闹市,一路之上行人便愈来愈多。定权吩咐落轿,在齐王府街前略作停顿,从帘幕向外张望了片刻,见也是一幅门庭紧闭的景象,冷笑一声道:“走吧。”君臣方要起身,街角处几名正在口唱歌谣,掷土嬉戏的小儿,一时撞了过来,有一二句不免传进了定权耳中:“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如五雷贯顶一般,瞬间手足俱凉,低首看去,只见自己双手不停颤抖,半晌掌控不住。行出良久,方能开口吩咐,道:“停下来。”这才发觉连嗓音都禁不住沙了。

  四个内臣泊轿问道:“殿下?”定权指指外间道:“你去问问那几个童子,他们口中所唱之词,出于何人教授。”随行的内侍答应了一声,去了片刻回来,复旨道:“他们说是听别人唱的,听说京中近来皆在传唱此歌。”再看了一眼定权,见他脸色白得泛青,忙问道:“殿下,可是玉体欠安?”定权摇了摇头道:“先不回西府,离此地五六里有一处交巷,到那里去。”

  本日正逢旬休,许昌平不曾入班。见定权再次登门,忙将他迎进。还不及虚与委蛇,便闻他劈头问道:“‘钜铁既融,凤鸟出’这首童谣,主簿听说过没有?”许昌平一愣,想想答道:“臣听过的。”定权微微冷笑,问道:“主簿是何时听到的?”许昌平答道:“就是近来。”定权话已出口,方想起以许昌平的年纪,不至于向来便得闻。烦躁地撩袍坐下,道:“主簿既听过,就烦请为本宫复颂一遍吧。”许昌平略作思忖,答道:“臣听来的似乎是这么几句,也不知词句对不对;‘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词意平常,倒是音律颇佳。”定权呆了片刻,点头道:“就是这么几句。既然主簿都知道了,想必宫中也已经知道了。看来果真叫大司马说对了,这次的事情,才刚刚开始。”许昌平疑惑道:“殿下所言何事?臣闻此歌京中遍传,却不知道有何渊源。”定权冷笑道:“京中遍传?昔者天下延颈欲为太子死,今日天下延颈欲太子死。本宫真的就连汉高的那个软糯太子都不如了吗?”许昌平道:“不过是一首平常童谣,怎会引殿下作此语?臣下愚钝,还请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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