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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定楷答应一声,见定棠仍盯住那两幅晋帖,笑道:“这东西刚送过来,我也没意思收存,哥哥如果喜欢,不如就此携回。”定棠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爱。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两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执意不肯收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东宫而死,已经隔这么多年,你就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

  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哂,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烁了一下。

  又过数日,定权闲来无聊,便问起阿宝习字的进展。阿宝只当他心血来潮,说来玩笑,不想果然当真,只得敷衍回答日日都在练习。她回答得犹豫,定权也不说破,随手拖过春坊刚送来的文移,拣了两句叫她书写,见她握笔的模样,依旧与从前无两,写出来的字,也依旧没有分毫进益,不由心中也动了火,抄起桌上的一柄檀木镇尺,喝道:“伸手出来。”阿宝迟疑着伸出手去,定权不耐烦道:“左手。”阿宝无奈,只得又将左手换了过去。定权扬起镇尺,重重在她掌心击打了数下,斥道:“再写。”阿宝不敢接话,只得重新把定了笔。

  定权见她偷偷将左手于裙后屈了两屈,自己也觉得好笑,问道:“你还觉得委屈?”阿宝撇撇嘴道:“妾不敢。”定权笑道:“谅你也不敢。本宫从前读书的时候,一页纸里有三个字叫老师看不过眼去,戒尺就打上来了。那尺子足有半寸厚,一下子手心里的油皮就撩掉一层。你道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就是叫老师打出来的。明日我叫人也量身给你做一条去,就不信你会写不好。”阿宝奇怪道:“殿下玉体怎么也有人敢冒犯?”

  定权回忆往事,怔了半晌,才笑着解释道:“他在同僚中本来有个绰号,就叫作‘玉戒尺’,不过取温润刚直之意。我出阁之时,先帝为我择定的业师便是他,听说了他这个诨名,好笑到不行。先帝便召他过去说:‘请你来教我家子弟,玉戒尺是没有,木戒尺倒可以赐你一柄。你的学生如有不用心读书,不遵教诲事,你也不必去报他父母,只管认真教训便是。’不想他老实过了头,胆子也大过了头,竟把客套话当了真。先帝不久后山陵崩,他的遗训无可更改,于是苦了我许多年。”见阿宝在一旁不住地发笑,也淡淡一笑道,“有一次我贪玩没做完功课,怕他知道,就遣人撒谎说生病了,到底叫他追问了出来,用先帝赐的那柄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肿了。我回去向皇后哭诉,皇后不但没有替我说话,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那时候,我就暗下了决心,终有一日做了皇帝,定要诛灭他的九族。”他颜色和霁,阿宝趁机追问道:“那么后来呢?”定权道:“后来没等我当皇帝他就去世了,我就放过了他的九族。”见阿宝皱着鼻子,一副又是怀疑又是鄙夷的神情,倒平添了几分稚气的可爱,忍不住屈起手指将她鼻梁上牵扯出的皱纹刮平,好笑道:“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他其实都是为了我好。给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时候的功课,他给订到了一起。”

  他忽然又动手动脚,阿宝脸上一热,忙低下头去,思索了片刻,道:“我知道,他便是卢世瑜卢大人。”定权奇道:“你怎么知道?”阿宝道:“从前先生教我兄长的时候,说起过卢大人,他的行草书法在本朝若是数二,便无人再敢称一。殿下跟他习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还说,殿下的楷书其实青出于蓝。他们还说……”定权半日不闻她说下去,随口催问道:“他们还编排了我什么?”阿宝看了看他,连忙又垂下了头,低声道:“他们说殿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

  定权微微一愣,忽然仰头大笑,得意已极,问道:“可知妍皮不裹痴骨,并非妄言?”他满面飞扬跋扈自命不凡的轻浮神情,阿宝忍不住掩口葫芦,笑着笑着却渐渐放下了手来——她看见他面容上两道修长的剑眉,是怎样在他满面春光中斜飞入他修俊的双鬓。这本应最简单、最平凡的线条,却被造化书写得笔笔灿烂生辉。如此的精致,如此的华丽,如此的有力,如此的美,果然只可用他自己书法中的那一勒来形容。红晕从阿宝的颊畔一点点氤氲开来,如同淡墨氤氲于纸上,她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她知道,在他的年纪,能将那一勒书写成这般模样,需要怎样的勤奋,亦需要怎样的天赋。有如此勤奋,有如此天赋,许他卖弄,许他跋扈。

  §第十一章 白龙鱼服

  京师的天气比之去年,热得又早了许多,刚入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换上了盛夏衣物,团扇、冰饮、竹夫人等祛暑之物的利市也开发得比从前早了许多。端三当日,定权下朝,索性命人摆开风炉,连饮了两盏热茶,沁出了一头一身汗,这才沐浴更衣,慢慢踱进了书房。

  周循找到个空闲,见缝插针忙将预备送至各处去的符袋呈上。按本朝风仪,五月本属凶月,五日更是大凶之日,家家都要悬挂符袋,粘贴灵符以驱灾避厄。崇古好礼的人家更要系朱索,挂桃印。定权托起一只符袋察看,如往年一般俱是赤白生丝织就,用五色线绳结束成花形,极为精巧可爱,虽然是寻常物件,仍可见内府匠造的精良。遂轻轻一笑,教阿宝去取过朱砂,硬笔瘦走,在符袋上俱题写了“风烟”二字。待晾干了,再教周循拿回,或填稻谷,或填雄黄,一一送到亲熟臣工家中去。阿宝知道他平素吝墨如金,有了他写的二字在上,这点惠而不费的小东西于人看来,便是莫大荣宠。

  定权写完几个袋子,见她在一侧偏着头看,眉目间压抑不住的心爱之色,便换墨笔又新写了一个,打开屉斗,摸出两枚开元通宝,却是民间不行的纯金铸造,放入袋中,束好了封口,道:“这个赏你吧。”阿宝又惊又喜,捧在手中看了半日,才想起谢恩,忙行礼道:“谢殿下。”定权笑笑,道:“按说这宫里也不该有什么灾厄要避,但你还是带着吧,天有不测,谁又说得准呢?”常人听到这话,难免心惊,阿宝抬头看他时,他依旧面色如常,这才安下心来。

  端五当日,定权从宫中折返时时辰方早,阿宝见他脱下朝服,换了一身水色纱道袍出来,外罩白凉衫,头上戴一顶黑色飘巾,居然国朝寻常仕子的装扮,不免横生好奇。定权一眼瞥见她站在一旁,一面自己整束腰间丝绦,一面顺口问道:“交代给你的字都写好了吗?去取来我瞧瞧。”阿宝答应一声,走去将十来日内写的仿书皆取了过来,交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意翻检了三四页,抬起头来上下打量她。阿宝被他看得难堪,低头问道:“殿下?”

  定权笑道:“素日没认真看过,也没注意世上竟有生得这么白净的……”见她面红耳赤,方接着道:“朽木。”见她涨红了脸,眉宇间也有些轻怒薄嗔的意思,心上忽然泛过一丝冷笑,将纸放在一旁,道:“算了,也不是全无长进。既然说过写好了便赏你,不如今天带你出去走走,算是赏赐罢。”阿宝奇怪道:“去哪里走?”定权道:“到外头去啊,京中人怎么过端五,你还不曾见过罢?”阿宝奇道:“殿下就这么出宫去,不怕御史纠劾吗?”定权被她问得一愣,跺脚道:“我怕你!你怕弹劾丢了乌纱,不去便是。”阿宝连忙红着脸跟上道:“我也要去的。”定权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穿这身出去,才是唯恐那群文怪不告我的御状。还不快去换衣服?”

  阿宝随他出西苑的后宫门,门外车马俱已备齐。定权认镫上马,对阿宝道:“你坐着檐子同行罢。”自己一挽缰绳,已经翩翩而去。

  自宫门出御街后,向南再行走三四里,过桥转入闾里街巷,食店、客店、酒肆、饼铺杂列其间,车水马龙从中流过,繁华非常。人行亦渐密,行走其间,可见家家门户前已经铺陈出前日准备好的繁露、柳、桃花、蒲叶、佛道艾,钉着艾人,供养着粽子、五色水团及茶酒等节物。与艾人并悬的还有青罗帖子,阿宝轻轻念道:“五月五日中天节,赤口白舌尽消灭。”定权笑道:“今日凶日,这是祷本日休现口舌争的意思。”

  一行人直迁延行至京东的一处梵宫外,定权方下马整顿衣裳,又下令道:“顾内人随我入内,将东西交她即可,你们守候在外。”几个侍臣连忙答应,从车中取出了一只红色翔凤八宝云纹锦包裹,交到阿宝手上时,在她耳边叮嘱道:“小心侍奉。”

  寺院规制宏大,却并无信众往来,一入法门,清净庄严,十丈红尘皆被锁于身后。寺中住持早已率一众僧徒在门内静候,见他们进来,皆躬身施礼道:“殿下。”定权亦合十还礼,问道:“法师安否?”住持答道:“贫僧一向自在。”一面举手示意,引领定权前行。阿宝跟随其后,听二人对答,又听定权问起寺中供养足否,方知这原来是皇家寺院。一路走过,足底青石铺道,道外松柏参天,两侧的经楼中,僧人正在推动巨大的转轮经架,颂扬佛号。勒石碑座为赑屃持载,不可细辨碑上文字。

  正殿青瓦覆顶,气势宏大,飞甍舒展,龟首四出,持剑、琵琶、伞、蛇的四罗汉分立门内两旁,大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像,二弟子阿难、迦叶侍奉两旁,中殿形同正殿而稍小,供养阿弥陀佛及药师佛像。定权一路礼佛,直至后殿,再次洗净双手,于香炉上反复薰爇,这才亲自打开阿宝所捧的包裹,揭起其中的檀木盒盖,躬身恭敬道:“请法师代小子供奉。”

  盒中是十数卷硬黄纸,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纸质坚硬明亮,开卷生香,每隔数寸便随意加盖专制的细小金粟山字样朱印,竟是极其名贵的藏经纸。纸上以端正小楷抄写的《四十二章经》《般若心经》《金刚般若经》《金刚经》《法华经》《药师功德经》《大悲陀罗尼经》被他一一展开奉上,由住持供至殿中观音宝像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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