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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赵显摇头,“还没有吃,不是惦记那兄弟吗?我打完南越国,压倒大理国,又跑出来浙西的强盗。哪里有空成婚去?本来,我这辈子就打定主意光棍一条,赤条条来,无牵挂去。皇后……那事情你怎么说呢?”

  我坦诚相告:“那名单,是各地查访来,刑部吏部一起核定,皇上批准的。你的手下,虽然在战场上是条好汉,但利用你在外打仗的时候,中饱私囊,毁坏币制,却很卑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只是后宫的主人,尚且常用法度约束宫人。皇上乃一国之君,更不能网开情面。我若为他求情,自己可怎么管束宫廷?赵显,我求不得。”

  赵显憋闷良久,说:“皇后讲一句话也不行?”

  我黯然摇头。

  他又着急道:“我不由汝阳郡王的位子,能保住他的脑袋吗?皇后……你帮帮忙。”

  我又摇摇头,“对不起。”

  赵显直视天空,忽然站起来,大声道:“他们哪里是整治我的人,分明是要整治老子!”

  他个子大,这么一吼,琉璃器皿振动不已,几个宫女都吓得缩了脖子。

  “皇后面前,不得失礼。”惠童向前跨了一步。

  我摆了摆手。我还是坐着,静静地注视着他。他那样的男人,不过一时的脾气,火发了便好了。

  我笑道:“赵显,莫忘了上官先生给你的话。”

  赵显自觉失态,连忙又跪下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怪他,只说:“你先回去吧。明日帝后行二礼,保驾之事,不可马虎。”

  我等他走后,吩咐惠童:“赵显累坏了,取几道菜,并酒、人参,全赐给他。”

  惠童点了点头,立即就去办。我想起赵显的言行,颇为担心。大将最忌讳骄横放肆。赵显现在虽说并不骄横,但比以前要放肆了,不是好征兆。

  晚风卷帘,太一跑进来,给我一片桑叶。

  “家家,这是蚕宝宝吃的呢。明天我陪着父皇去耕田,你就要喂蚕了吗?”

  “是啊,我从来没有喂过蚕,太一也没有犁过地。爹爹就是为我俩才选烟花三月南巡的。太一,记着你是吴王。江南的人民,都看着你呢。”

  太一的睫毛扑扇,脸色微红,“我刚才在后面,那赵显将军嗓门好大。”

  “赵将军嗓门大,因为他在山里长大,因为他压不住火。这不好,可我能原谅他。你……别跟爹爹提。小题大做,就不好了。”

  太一点头。我拿过桑叶,放在手心,说:“咱们中国丝绸是最出名的。开了运河,南方的丝绸就能跟着米,大量运到北方。你爹心眼大,要重开天山丝绸之路,还要开泉州港运丝绸去远国呢。丝绸昂贵华丽,老百姓穿不起,家家小时候也穿不起……你喜欢丝绸吗?”

  太一笑了笑,“给别人,我喜欢;给自己,我不在乎。真好看的人,不打扮也好看。”

  第二日,我早早地就来到了行在前面搭起的帷幕里。

  江南官员士族的母妻,在外面立得密密麻麻。

  罗夫人等在帷幕口,恭迎我入内。帷幕里,谢夫人指挥着十来个侍女。

  雪白的蚕,在藤的架子上蠕动。下面有一大筐的桑叶,还带着新摘叶上的露水。

  按照既定的仪式行香后,我取了一些桑叶,在砧板上切碎,而后放上藤架喂蚕就好了。

  仪式只是仪式,但仪式总有目的。今天是要宣扬农本,鼓励丝织业,稳定江南人心。

  我默默祝祷,眼光习惯性地溜过周围的面孔,好像有个人的脸色像蚕一样白。

  我提醒自己要庄重,不要分心。放下香,我俯身到筐内选取桑叶。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一种细微的声响。声音难以名状,让我联想到暗夜里罂粟花瓣的凋落。

  我已把手插到了桑叶中。忽然,我的五指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凉滑湿润。它在动。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仿佛石头般,一动也不敢动。很久之前,我在掖庭有类似的记忆。

  我脱口而出:“蛇。”原来,桑叶里藏着一条蛇。女人们一片尖叫。

  我告诫自己别动,深吸一口气,我还活着。他方才没有咬死我,是我的幸运。现在我若再动,蛇一定攻击我。脑后,罗夫人呵斥道:“镇静。”

  谢夫人在我面前,他双腿不断哆嗦,“皇后……”

  圆荷跪下,掐着自己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手指逐渐麻痹。这是蓄意的谋杀,定是一条不大的毒蛇。蛇在女人柔暖的肌肤上似乎感到舒坦。如绿绒般的桑叶逐渐移开,金环状的鳞片若隐若现。我恶心而难受,似有无数的蛆顺着我的咽喉爬行,让我汗毛倒竖。有人吓哭了。谢夫人瘫坐在地上。

  我低声说了一句:“我还没有死。”

  帐篷里丢根针都听得见,帷幕外的女人们还在春光丽日下窃窃私语。

  蛇。我对于蛇,知道得不多。可我只能自己救自己。在西川游历时,听人说山上有蛇……

  我嗓音都变了,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罗夫人,守着帷幕。谢夫人,你令卫士们迅速去取些鲜竹子来。圆荷,你在皇后车驾里的药箱子,找找红瓶子的雄黄,把先生给我的白玉瓶子拿来,解毒的丸子,只有你知道……”

  蛇把我缠得更紧了。随着时间的转移,菱角型的蛇头终于从桑叶里探出来。有人捂着嘴哭。

  我屏息静气。那蛇如同和我游戏一般,缠住了我的整个右腕,冰冷的尾巴在桑叶里扫来扫去。

  我全身都是冷汗,因为我是弯腰的姿势,不知道这种姿势能坚持多久。

  我想到了死。我可不愿意死。我合起眼睛,想象自己只是又经历一次手术。

  老和尚不是说,我被我所爱的人杀死?我根本不爱这条金环蛇。我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好受些了。她们都回来得飞快。我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成话:“把竹叶放到后面堆起来。圆荷,你到我身边来,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洒雄黄。来,夫人取药丸放在我的嘴里。圆荷也吃一颗,别人离得远些。”

  竹子引蛇,蛇怕雄黄,药丸可以解一时剧毒。我嚼碎了丸子吞了下去,松了口气。

  我轻轻地说:“乖,下来,下来。”

  蛇终于松了下来,它舍弃了我的臂膀,剧烈地抽动着,游走在桑叶筐附近,向着竹叶游去,才到门口,便被卫士打死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甩了甩手,环视四周,“圆荷到帐子外另取一点儿桑叶,亲蚕礼继续进行。”

  我的右手不听使唤,只能在罗夫人的帮助下,用左手把切碎的绿叶洒给那些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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