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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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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露出冰山般桀骜的表情,漠然道:“要是那样,又如何?你父亲,本就是个失败的皇帝。” 我脑子轰隆隆的,我不能原谅他的笑容,他的话。这已与真相无关。我粗重的喘气,好一会才连接成句:“怎么样?要是那样,你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你是个成功的帝王,但你什么人都怀疑,什么人都能牺牲。连我都有这么一天,讨厌你,想逃开你……你……”我说不下去,我哭了。他让我伤心,这是最厉害的一次。那镜中的月亮,是徒劳的破碎了。 他倾听我的话,神态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要全神贯注。当我开始呜咽,他的眼神,却变得更冷了。他走近我一些,笑靥浮现,他数次张嘴,才字正腔圆说:“朕早该知道,无论怎么试。最后朕总是孤家寡人。”他的笑容戚戚,带着自嘲,我茫然,不知道自己今后如何面对他。 他没有一字,毅然转身向外走去。我叫他:“元天寰?” 他站住了,没有回头。那身黑色的衣裳,黑得隆重,黑得惊心。 我带着哭音:“你……你并没有杀父亲,对么?你说我错怪了你,说我不懂事。不比你抛下我,当你的孤家寡人强?你算什么成功的皇帝,你连我都管不了?你……你说话呀,你要骗人,就该一直骗下去。半途而废……你算什么男人?” 他捏住了手腕,头低了一低。还是背对着我,声音疲惫而嘶哑:“朕不想解释了,对有的事,只能解释一遍。信不信,是你的问题。朕今夜太累,实在没有想到与光华对面说出方才的话来。但朕说了,也不收回。这就是朕的为人。……过去没有看清,今夜请你看清吧。朕对你是用了心的……说是机关算尽,也行。过了今夜,你还是朕之皇后,太一之母……朕就要上战场了,若朕也不能回来,就只有你自己了。恨也罢,爱也罢,比起生死存亡,不过一缕轻烟而。” 我尚未咀嚼完他的话,他就快步走开。 我独自坐在树下,眼里朦胧。我今夜不想回到宫中,但是这个宅子,也不是我家。可怕。他没有我,算是孤家寡人。我没有他,则是无家可归了。 初夏来临了,清晨的阳光粉妆浅金,就好像泥菩萨金身上那层浅薄而哄人的颜色。 我被一人轻拍而醒。昨夜真是噩梦吗?我迎来了清新的早晨,霞光里上官站着。 上官的眼睛,也有几分红肿。他为了什么难过? 我疑惑起立,上官对我道:“昨夜天寰得到了噩耗,元君宙……” 玉飞龙一阵嘶鸣,见到我,白马跪倒,我讶然的俯身,痴痴抚摸它的头顶鬃毛。 我望着玉飞龙棕色的眼里的泪水,不知是悲是痛。我低声道:“那天下雨,我看见了阿宙,就是那天?”昨夜,昨夜,天寰来找我,就是为了此事……我做了什么?我…… 上官柔声:“这马是天寰让我给你的。” 我坚定地站起来,问:“天寰呢?他上了战场,为何没有带上你?” 上官沉默。元天寰是把他留给洛阳城,留给了我。他要丢下我,做他的孤家寡人。 我跪下抱住马颈,放声大哭。放眼处,中天昊极,黄河入海。 这场旧戏落幕,新的时代开始了。 第十六章 交错 不论人们的心境如何悲伤,夏天如火如荼,炽烈如歌,茂盛在洛阳城内外。 挽歌变做号角,我顺势挽了挽蓝布衫的袖子,将一块墙砖垒到城郭之上。放眼之处,都是参与修建的军民。正是这些看似平凡的肉身,以半月之时,用双手垒起两道土城,还有这修建中的加固城郭。毒日头如同芒刺在背,我背着光,拉了拉束腰的黑巾。劳作对我,并不算是新鲜事。满身的汗水,似乎能将心中的积郁一同排解。成为普通百姓中的一个,让我突然感到无比安全。战事至此,难解难分。天寰与梅树生军已经两度交手,梅之军队突然向北境内的邺城方向撤退。天寰紧追不舍,往邺城集结。皇帝的军队轻车简从,只有三万。但行军如雷电,几乎与梅的军队前后脚到达那里。皇帝在外自专,洛阳城内对于御驾行踪,也只能窥知大概,并不会比观望此战的南军主力萧植知道的更多。 一匹身披乌金穗子的马飞驰过拥塞着筑城者的道路,我直起身体,那匹马飞奔向城西。 “皇上来军报了……皇上来军报了。”赤脚的大人孩子欢呼着跟着马的烟尘跑。 我目送着使者。那就是天寰的军报。他这次出征,凡是对军事有所指令都直接送到尚书令崔僧固和上官领衔同守的西府,而我都是事后才能从别人那里得知……我深吸了口气,却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我拨开上来扶我的惠童,咳了个爽快。抹了把汗水,继续闷声在这一小块城墙上垒砖。 “皇后,惠童想问您一件事。五殿下的灵柩何时才能到呢?” 我瞪着眼,望着通向南方的官道:“就快到了。皇上有令,令沈谧和副将等收拾残部,守住山东腹地。同时也命他们将他的……”我顿了一下:“将他送到洛阳。” 骄阳厉害,惠童看上去黑瘦憔悴,成了干菜一条。他的大眼睛转动着:“皇后,我始终觉得奇怪。为何他们先送来玉飞龙报丧?玉飞龙来了,就说明殿下一定死了?灵柩早该到了,沈先生他们居然违抗圣命?” 他的问题如同海潮连连。我这两天也盘算久了。阿宙之死,来得突然,至今让人有梦境之感。从南方来的使者说,赵王不听沈谧的劝阻,率领一小队人马外出刺探军情,遭遇埋伏,受伤身死。皇帝临行前,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将尸体送回。他们又说因为天气炎热,尸体需要精心收敛防腐,即日送回。可今日复明日,灵柩还在路上。阿宙亡灵还乡,未免太折腾了些。 我没有答,蹲身在水坑边,洗去手上的污泥。吹了一声哨子,玉飞龙在拐角出现了。它这些天意颇衰折,鬃毛垂着,头也耷拉着。阿宙雄心未泯身先死,战马大概自觉没有光彩。回来后,它也只肯吃我喂的饮食。我因为要巡视城防,抚众安民,少不得坐骑。就取了这匹白马。 我跃上马背,对惠童道:“此刻莫跟着我。我去白马寺。” 玉飞龙好像也要甩下悲伤,撒腿飞跑。我汗流浃背,长舒了口气。 眼看白马寺轮廓逐渐明晰,我在杏树林里面下了马,自牵着玉飞龙溜达。我让它饮水,它低着马脖子,呜了一声,不肯喝。我不禁鼻子发酸。 我不住顺着它的鬓毛,忍下心才说:“玉飞龙,你这匹傻白马。你以为衷心耿耿,一心向他。元家男人就会不丢下你?不管是生是死,反正你又被扔下来,又是孤零零的,只好回来和我作伴。还记得我们在四川遇到吗?你得了病,我脚上也都是泡。走都没法走,可我还是带着你上路了。要是咱们那时候再也不遇到元家人,那该有多好。你有我,我也有你。你会慢慢的忘记过去,我也会逐渐变成另一个我……” 玉飞龙打了一声响鼻,我继续说:“我也是傻女人。其实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你不会乐于跟着我走马江湖,我也不会忘记旧日的事情。现在固然我们都难受,但至少你打了好些仗,我也见识了好多风景。有聊胜于无。不过……我可不是总能依赖回忆过日子的人,你也不能。元君宙死了。他死了是大混球。他说了那么多,做到了多少?他怎么敢比我们先死了?谁说过要军风赫赫,谁说过要开疆定土,谁答应要无怨无悔的喜欢,谁答应过让我儿子继承他的剑?都是假话,天底下也只有傻女人和傻马,才会相信他。” 玉飞龙仰天长啸,我的眼泪落到土里,被我迅速的擦干了。 突然,玉飞龙撒蹄向寺边跑去,我惊讶之下,也跟着跑。只见一截残塔后边,有条黑狗正撕咬一个小僧。玉飞龙横冲直撞过去,黑狗哇哇几声,落荒而逃。 夕阳红照,我扯了那小僧起来,凝视其面目,吃了一惊。 “妙瑾?是你?” 妙瑾看清是我,不禁咬牙切齿,用力挣脱。我拉住她,她就狠狠在我的腕上咬了一口。 “见鬼了。”我痛得大骂了一声,就是不松手。妙瑾又用脚踢我,再咬了一口,我手背上不仅有牙印,还冒出了血。我盯着这小丫头,恶狠狠说:“你继续咬啊。你居然跑这儿来,亏我还以为你被谁谋害了。你别以为我是皇后,就要留心什么仪态。我现在豁出去,还对付不了你?” 妙瑾对着落日,眼睛就像一对猫眼石:“你们害死哥哥?” 我心里一沉,说:“别乱说话,琮哥哥可是回到南军后死去的。究竟是你父亲要他死,还是云夫人要他死,我不知道。琮哥哥对我向来好。他死了,我有什么好处呢?如今南北战争,我的皇后位也朝不保夕,我为什么还要害人?” 妙瑾头上僧帽一摇,露出茅草样的短发,想了半天说:“早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哥哥的。哥哥回去才叫傻呢。你不知道……”她打住话头,呸了一声:“还有你丈夫,是个最有名的坏人。” 我停了一会儿,用袖子给她擦汗,轻声说:“你方才说,我不知道什么呀?” 妙瑾不说话,顿时警觉。我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把金钥匙:“瞧,这是琮哥哥给我的。我可不会独吞宝库,以后当然有你的份儿。但要是这钥匙落到云夫人手里,你觉得如何?” 妙瑾大叫:“不行。” 我俯身道:“是不行。但我也不想逼你说出来。我男人坏,可他至少没有害死你。你躲在寺庙里,我男人的耳目到处是,哈,难道还会不知道了?不过是看我面子放你一马而已。如今既然你巧遇到我,就得跟着我回去了。我知道你是宁死也不愿去宫里或者去行馆的,所以我要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妙瑾半信半疑,但铁钉子般的脚活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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