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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我点头。

  “那五千是我从长安带出来的。这次打西北,大小八十多场战事,我们没有向朝廷要过一点增援。打甘州,死了八百,打敦煌,死了一千九百。你想,这支军队陪着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此次我留了大半帮我守卫肃州,若我不去,怎么能睡得着?有一个,我也带回来。”

  阿宙的表情有几分痛苦,我发现他的虎口都是细微的裂口疤痕。以前他的手……我叫了他一声:“阿宙。”

  “嗯?”

  我说不出话,宦官侍女们远远在树后,但我还是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我走到夫人台前一块字迹模糊的古碑一侧,阿宙也不跟过来,在碑的另外一侧,对我说:“小虾,虽然没有看你的信。但打敦煌的时候,我也想: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可别哭啊,你哭起来,没有笑起来好看,其实是人,都是笑比哭美。”

  古碑上的裂缝有好几条,看来古代至今,陇西地动不少。火红的凤毛菊星星点点洒在古台废墟上,银蓝之月光海里,它们宛若希望的火种。我想了好久,才说:“其实人总有一死。我可怕死了……”我叹息一声:“阿宙你成了男子汉,太尉王,你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也会衡量生死的价值。你可以死。但有一样,你不许为了我去死。那样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会不开心。这就是我在长安没有对你说完的话。”

  阿宙还没有说话,就见惠童来禀告:“殿下,上官先生走了。”

  “走了?”我和阿宙异口同声,不约而同从石碑旁现身。

  “是,我按殿下的吩咐去请上官先生来交待事。但上官先生让人告诉殿下,他已经带着物品去肃州,先生说:殿下乃天子手足,金枝玉叶,不可冒险,他曾在五年前参与过泰山地动的救治,懂些法门,又通医术。打仗王在行,那个不是王所知的。扬长避短,才是太尉王风范。”

  我望着皎洁月色,想起早上上官给我看那个奇迹般垒卵而成的“人偶”,他的微笑静谧,丝毫看不出他要去肃州……阿宙跺脚,扫了我一眼,赶紧离开。

  自从上官走后,度日如年。不断有人传播流言,说肃州瘟疫横行,尸体遍野。而天寰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十五天期限过去了,但因为地动损坏道路,以天寰之冷静,肯定不会冒然前来的。还有南朝之战……我夜里辗转反侧,天寰不让我参闻与南朝的战事,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理当“避嫌”么?因为我毕竟是南朝公主。水土不服,我经常感到不太舒服,但为了皇家的影响,我还是忍耐着,也去了凉州附近视察。因为肃州大地动,肃州和凉州之间也有许多灾民,所以凉州人满为患。我每日去收容的官舍,寺院看望他们,特别是小孩子们。这些天,共有三百多个无家可归,也无亲可靠的孤儿们登记入凉州府账册。阿宙全数编入太尉府清单,说全部收养起来。

  这日从早到午后都阴雨连绵,天气突变寒冷,我早早回到草堂,也不想让人陪侍。据说在肃州的瘟疫也传到了凉州郊区,有几个人病死了,虽然阿宙说查无实据,但我还是有几分忐忑。今天我抱过的一个孩子,就有寒热和腹泻。

  “上官先生还没有消息?”我问,圆荷摇头:“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我去告诉五殿下,找个好大夫来吧。”

  我打开外衣,疲惫的躺在床上:“不要麻烦五殿下了,我躺躺就好。你去吧。”

  圆荷不以为然,噘嘴说:“自己身体要紧。您是皇后,可比凉州长史都忙碌。”

  我一阵反胃,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赶紧掩饰说:“去吧,我休息就是了。”

  外头有车马声,圆荷说:“五殿下回府了……”一溜烟的跑出去。

  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一阵阵的寒冷,自己是病了?不会是大病吧。上官不知道怎么样了……天寰在长安想到我么?我胡思乱想,唉声叹气,仿佛好多天的疲累。都在现在发作了,心情也不知为何,沮丧至极。

  门口木屏风旁,出现一个佩剑的人影。看他肮脏的鞋子,沾着烂泥的下襟,就知道是阿宙无疑。虽然天色发暗,但还是看到阿宙美丽而年轻的身影。

  “阿宙,你要真为我好,就别进来。我没事,就是难受。这些日子见了不少死人,看到好多惨象,又太累了。我自从到了凉州就不舒服,但我没有说。我怕人笑话……想想日子还是很长的……但也不清楚究竟有多长。他在长安,也来不及管我……”我想起那个老僧的预言,哆嗦了几下:“以前我跟他结婚,大概因为他是皇帝,但从我来凉州开始……我越来越不喜欢他是个皇帝。什么都是国事为重。要是他陪着我哭,陪着我笑,对我没有隐瞒,才是十七岁的人喜欢的人吧……我当皇后太累了,虽然一直努力,但太累了,太累了……”我捶了几下隐囊,眼泪都涌出来了。对阿宙说这些……我在干什么呢……我揉揉眼睛,脚步声近了。

  草堂地面上,一连串带着泥的脚印,阿宙的鞋也太脏了。是不拘小节?我心里一跳,立刻坐起来问:“你怎么进来了?”

  啊?我愣的就像个木头人。

  那不是阿宙,阿宙没有这样雪白的脸,这样深邃清澈如湖的眸子,也没有这样谜样的表情。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勉强笑道:“惹你发脾气了?对不起,路上不是太好走……所以来晚了两日……”是天寰,真是天寰!

  我突觉得也不太痛苦了,扑到他怀里去。他紧紧抱住我,过一会儿,松开我摸摸我的脸,也不说话,又重新抱住我。我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好意思。恨不得时光倒流,我好准备些别的好听的东西……我只好赖在他的胸襟里,用牙齿磨磨他的衣服。

  天寰说:“长安之事才处理,就得到陇西地动消息……我没有料到的……让你一个人来这里……”他全然不提我的那些话,仿佛没有听见。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我知道你有难处……我只是发发牢骚,因为身体难过,所以想见你。可你来了,就好了。”

  天寰安抚了我好一会儿,还捏造了几句哄骗小孩的话逗逗我。才说:“医生来了,还怕什么?神医子翼先生在我后头,明日也会到凉州的。”

  他撸起我的衣袖,将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他身躯剧烈的抖了一下,我抬头看他的脸,他神色未变,但眸子却在不断转动。

  “你不用绷着身子。”他说,我躺在他的膝盖上,他就给我诊了一次脉。这时,他的耳朵变红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亲了亲我的鼻子,扶我躺下以后,他还在轻声自言自语,有几分反常。

  我真的得了瘟疫?我捂住嘴巴,但一阵恶心的感觉,没法挡住,天寰回头又瞧我一眼,说:“别动。”

  这时候,阿宙在外头起了声:“臣元君宙叩见皇上。”

  天寰看了看我,抬起头:“平身。五弟不是外人,进来吧。”

  他一步步的走向门口屏风,竟然踉跄了一下。

  阿宙紧张的站在屏风一侧:“……皇上……?”

  天寰凑近他,好像在审视他,阿宙坦白的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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