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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阿宙在西北,从未向朝廷要求什么。倒是我在长安绞尽脑汁,想为西北之军做些事情,可我们除了以美酒织物慰劳,又在长安城内慰勉出征将士的妻儿老母,厚加抚恤伤亡者的家人,所做依然是有限的。

  相比之下,四川的战事,似乎更为天寰密切关注。薛坚将军勇猛善战,王韶也不是省油的灯。双方各有胜负,呈胶着状态,进入夏天,河水暴涨,王韶从水路攻势更为凌厉,他的水军发明了一种行进时靠水力旋转的大船,北方的守军根本无法抗衡。而陆地上,薛坚则回应了“地龙”阵法,就是广阔范围内,于地面挖下深宽壕沟,铺上竹排,再盖以沙土,自己的骑兵经过毫发无损,但敌军一来,启动竹排,如同天王,人仰马翻。

  薛坚勇,王韶善变,又被称为“薛虎王狐”。从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我搜寻不出王韶的模样了。

  当西南地龙的阵法获得胜利时,天寰于灯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合上奏本,念念有词。

  他见我正缝制着一袭青袍,便问:“这是给我的吗?”

  我将针压下来:“天寰,你是明知故问。”

  天寰润毫,飞快落笔于在薛坚的奏本上,笑容并未散尽:“我虽明知,但还是忍不住问。我娘子的笛子,棉袍都送给了别人。说来那袭战袍,还是我黑鸽子帮我讨来的吧。”

  我低头,回想那件针脚不甚美观的战袍,自己的指尖泛红了:“都怪你选错了媳妇。本来是六宫粉黛所爱天子,却彩凤随鸦。”

  “说反了,我才是常穿乌鸦色的那口子。”天寰似乎忘却了战争的沉重,眸子明亮:“说起野王笛……”他拖长了声音,我双手不由将衣料绷紧了。上官不知道南朝的玉玺之事,我也没说。天寰呢?

  “你好象出汗了。”天寰走到鉴盘边,在冰水里绞了丝巾给我:“湘州王韶曾经写过一篇野王笛赋。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他对你父亲很是敬爱,他是你父皇崩后,少数还关切你的大臣吧?”

  他要说的仅是这个?我静静放下衣服和针线,接过丝巾,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丝丝清凉。我想了想:“不错,我还能背诵那篇文呢。太子身边安插美人之前,你在南朝还有耳目吧?父皇在,王韶就不会被排挤,也不会被逼反。”父皇在,我可能也不会远嫁长安。父皇的面影在初夏清艳的月光里掠过。新蝉呜咽,我怔怔的蜷曲手指,咬了下唇。

  “王韶现在也没有反。”天寰手才触到我的额头,便回转身体走到书案前,语气深沉的说:“王韶若能忠于你和你的父皇,怎么会是叛臣呢?他现在不经过南朝廷的许可,擅自进攻四川,指望的是能占据西蜀,将来抗衡南北,成鼎足之势。建康乐得坐收渔翁之利。可平定西北,我必定以全力击溃王军,所以……”

  “你想让王韶投降?”我立起来,又摇摇头:“难办。王韶为汉族士族领袖,当年琅玡王氏,与皇室共治南朝,谁都是知道的啊。他的族妹,是上官先生之母亲,因为与北朝结婚,被家族除名。我嫁给你,王韶也是首当其冲反对的。我记得他说:胡汉有别,南北为敌。他对南北联姻还如此,难道向你称臣?不到他山穷水尽,他是不会投降的,你怎么不试试看以私交让索超投降?”

  天寰回眸:“人要谈和,总要有资本。我要决心让他山穷水尽,绝不会假做仁慈教他归顺。但此次西南交战后,我看中的是他治理水军的能力,还有他经营许久的湘州。两败俱伤,又何必呢?我放薛坚十万之兵在西川,可不是光为了喂给王韶。所谓高门,多中看不中用。琅玡王氏,我眼里不过区区尔。前年我身在蓝羽军内,就没有少分析他这个人。他接受女人的时候,我已看透了他。索超爱美人古玩文翰,但不会杀死爱妾,巧夺古玩,文翰媚上。索超是宁愿死也不会投降的。王韶辈,惜身保妻子,可敢死?你嫁给北朝异族皇帝,他是出于偏见不支持,但时过境迁,现在他必定在考虑你所处位置。若依附北朝,他满可以说是为了追崇先帝。毕竟能把你解释成南朝的正统的帝位继承人。”

  我沉默片刻,有一句什么话堵在心口,扫他一眼:“诏书玉玺都不见了,我没有尽力追究过。我不想当女皇。人,或者说我这样一般的人,都有缺陷。索超骄傲,王韶自负,索超多智,王韶多疑,但索超不一定比王韶高明。恕我直言:天寰,你也有一点点自负和多疑。不过,我愿竭尽所能的帮你把王韶拉过来。”

  天寰展眉:“好不给面子。我是因为这样的你,才真想和你结婚的吧。如今看似你收起牙齿,但有时突然露下爪子,怪可爱的。”他拉住我的手:“曾经也是个夏夜,父皇与我宿在殿内,他说:江南佳丽地,但南朝女人可算异域之人。我回答:虽然是异域之人,其实不过隔着冰。婚姻,就是把冰化了,阴阳为一,所以人们才管媒人叫‘冰人’。父皇大笑。”

  我也笑。奏本来自战争之地,那里红日无光,青山变色,血流成河。但奏本到了殿堂内,这里丝毫感受不到悲壮,凄惨。真正的风云际会,该是无声的么?最精彩的部分,远远没有到来?我倒有几分期盼。

  壁纱橱内,身体交叠。巫山枕障,倒映出他白皙的胸膛。他含有水雾的眸子,夺走了月光的清艳。深沉王宇,钗横凉簟(dian),夜来清露湿红莲,不是西风醉人,而是绮梦销魂。

  喘息平复后,我贴着他的身体,脸上依然如同升了火。他让我枕着他的手臂,细致的吻着我的眉眼:“喜欢么?”

  我诚实的点头。我现在已能品味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欢悦。元天寰,大约是个在任何方面都难有匹敌的男人吧?我的脸颊更烫了,连眼皮都不好意思睁开。

  天寰带着他独有的语调说:“后天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了,恐怕我不能陪你。”

  西北,西南战事如火如荼,他却要巡视北方的军队。我暂时想不出还有第三方的战火。我担心他过于劳神,也就不刨根问底。

  这是我为皇后的第二个千秋节。去年生日,我一切从简,下令各地只给我上供笔墨纸砚就可。

  今年正逢战争,因此顺理成章免除了一切虚礼。当皇后的要出行,必然众人瞩目,并且给人们增添许多的麻烦。所以生日这天,我下定决心闭坐阁中。

  阿若给我梳头,我见她头上插着石竹,就问:“宫里也兴这花儿了吗?”

  阿若说:“石竹原本不值钱,近来价格猛增。因为都说五王爷最爱石竹花。五王爷在西北连胜,所以……宫中人都爱时髦,这朵是奴婢早上来时,罗夫人那里一位姐姐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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