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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忽然,左边的帷幔动了一下,几个银香球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银铃声,悦耳如乐音。我略略转向声源处,探首去看。

  银球珠帘内影影绰绰,隐约有两个人,我凝神望去,先辨出范姑娘的身形。她一手托盛着香药的匣子,另一手执银匙,身边有个银香球正开着,待她朝内添香。

  但她此刻已无暇做此事。

  有一男子正轻搂着她的腰,低首吻她。

  适才的银铃声应是这突发事件引起的,陡然发生于范姑娘以匙添香时,故她几乎还保持着此前的动作。

  那男子先是一点一点啄她的唇,范姑娘身体微微颤唞,大概是有些受惊,但终究没有推开他,于是男子开始深吻她。

  他们隐于帘幕后,侧身对着我,我所处之地离他们尚有段不短的距离,且之前我未发出过任何声响,所以他们并未意识到我的存在。

  这一幕令我异常惊惶,此刻只想迅速逃离。我从未见过这等男女情事,何况……何况是他们。

  为避免被他们发现,我缓缓后退,移步无声,却恐他们听到我不安的心跳声。好容易挨到门边,才蓦地转身出门,仓皇朝外跑去。

  刚奔出大殿院门外,忽见前方纱笼前导,绣扇双遮,两列宫人拥着一步辇迎面而来,依稀是中宫的仪仗。我越发想快步跑开,不想甫一转身就听见有人呵斥:“大胆!皇后驾到,竟不见礼!”

  我只得停下,面朝皇后行礼如仪。

  皇后彼时正跟随行的司宫令谈笑,见我这失礼举动面未改色,依然笑着,从步辇上下来,问:“怀吉,怎么这样急?赶着回去么?”

  我无意识地答是,旋即又觉不对,连忙改口说不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如何解释,面热过耳,汗出如雨。

  皇后见状亦觉有异,凝眸问我:“你是从柔仪殿出来么?”

  我颔首称是,皇后遂又问:“谁在里面?”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只说:“范姑娘。”

  “观音?”皇后问。“观音”是范姑娘的小字。

  我再说是,不敢多吐一个字。

  皇后默然。半晌后才又问:“还有谁在里面?”

  我无言,纵然明知不回答皇后问话为大不敬,却也不敢再开口。

  皇后此时却已猜到:“官家?”

  我深垂首。

  皇后是何表情,我并不知道,我能感知的只有双目余光处,她衣裳的一角。周围的人也是一片静默,这时光仿佛凝固了一样,除了夹道宫槐上的鸟儿还在宛转地叫。

  有一颗水珠滴落在皇后面前的地上。是下雨了么?我还在想,却见皇后下裳微微一旋,飘离了我的视线。

  “听说,后苑的花儿,正开得,好……”皇后一边朝外走一边说,声音语调仍是平稳的,只是多有停顿。

  司宫令忙跟上,接着道:“是啊,桃花李花,金蛾玉羞都开了,娘娘不妨去看看。”

  两列宫人沉默着逐一从我眼前经过,尾随皇后往后苑去。最后,有一人在我面前停下。

  我抬头,看见秋和含泪的眼。

  “怀吉,”她低声对我说,“快去找张茂则先生,请他到后苑来。”

  我答应。秋和拭了拭眼角,快步跟上皇后侍从的队列。

  我朝内东门司跑去。离开之前,看了看地上那一滴已渗入地砖的水珠痕迹,再仰首望天……晴空澄净,毫无雨意。

  找到张先生,我极简略地把经过告诉他,提及柔仪殿事时只说了句“官家与范姑娘在殿中”,而他已明白一切,不待我说完,即展袖而起,大步流星地往后苑去。

  我略微踌躇,最终还是跟着他去。待到了后苑,见皇后正徘徊于花影之间,目光游移于花叶之上,但眼神空洞,对这满园芳菲,显然视若无睹。

  张先生走到她身边,欠身轻唤:“娘娘。”

  “哦,平甫……”皇后见是他,声音竟有些颤唞。这让我忽然想起了公主。她有时候在苗昭容那里受了委屈,常会赌气不说话,但若我过去劝他,她便会带着哭音叫我的名字,随后往往是一场痛哭。

  “娘娘,孟春之月你率六宫献于官家的穜稑之种已长出青苗,何不去观稼殿看看?”张先生建议道,语意温和。

  皇后怔忡着凝视他,片刻后终于微微笑了:“好,去观稼殿。”

  后苑一角建有观稼殿,每年孟春,皇后会率六宫嫔御选取九谷穜稑之种献给皇帝,皇帝随后再亲耕籍田于观稼殿下,待秧苗长出,便可于殿上观赏。

  皇后徐徐登上观稼殿,我没有再跟过去,只悄然立于稻田一隅,远远地看她。

  苑圃有专人侍弄,此时秧苗郁郁青青,长势喜人,若从殿上俯览,新秧盛景一定如侍从之臣所言,“苒苒香塍色,油油瑞亩烟”,我想,皇后见了,心中多少是会有几分愉悦的。

  皇后端然立于大殿正中,一袭祎衣,翟文赤质,白玉双佩。她俯视足下苒苒青禾,神态渐渐平复如常,依然那般庄静宁和。有风吹过,鼓起她深青大袖,她微微仰面,九龙四凤冠上的十二株首饰花轻轻颤动。闭上眼睛,她露出了一缕恬淡笑容。

  而张先生一直隐于她身后廊柱之侧,安静地凝视她,很长的时间内不语亦不动。

  他穿着皂色衣袍,看上去仿佛只是一道颀长的影子。

  4.祈雨

  不过半日,范姑娘的事已遍传六宫。此前宫中养女多有为今上所纳者,但那些都是先帝后妃收养的,在晚一辈的小姑娘中,按宫中传闻说,范姑娘是第一个“得幸于上”的,故娘子们相互打探着消息,都在等着看皇后如何处理。

  从观稼殿归来,皇后又恢复了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国母常态,有条不紊地如常处理后宫事务,然后在晚宴上向今上描述高姑娘笄礼情景,再若无其事地提起范姑娘,说范姑娘年岁渐长,而她不再舍得让养女出宫,故请今上把范姑娘收在身边,以使她们无分离之虞。

  一席话说得镇定坦然,倒令今上有些尴尬,但最后还是顺水推舟地“从其所请”。

  于是皇后另拨阁分给范姑娘居住,阁中宫人增置不少,再与司宫令、尚宫等商议相关事宜,选择吉日以待今上正式加封。

  六宫哗然,议论纷纷,关于此事缘由经过也演绎出许多版本,其中有种说法是,皇后收养范姑娘,本就欲以她分张美人之宠,范姑娘“勾引”今上,也是皇后授意的。很多人听说了我曾窥见一点柔仪殿中事,都兴致勃勃地问我,我缄口不答,她们又央我至少描述皇后得知此事时的神情,问我彼时她是否很得意,我一概无回应,连对苗昭容都只说“不曾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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