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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3.观音

  秋和十五岁时,皇后让她做了中宫司栉内人,专掌皇后发饰妆容事宜。此前苗昭容曾告诉皇后秋和力劝她勿买珠宝之事,皇后感叹:“我只知她爱读国史,却没想到她还会顾及民生。六宫之中,有她这般见识的女子实不多见。”遂有了擢升之意。

  “秋和这丫头,将来一定会有出息。”苗昭容如此断定。

  公主听见,问母亲:“姐姐是说秋和日后可能会接替楚尚服,领尚服局事么?”

  苗昭容笑笑,未置可否。

  我隐约猜到苗昭容所言“有出息”的意思,但觉得那未必是秋和的愿望。

  自那次送她回去之后,她亦待我如手足,有了几分亲近感,与我说的话逐渐多了起来。若来仪凤阁,依旧是我送她出去。

  得知她被迁为中宫内人那天,仪凤阁中的人都向她道喜,她只是微笑,并没有特别欢喜的表情。

  我送她出门,她似有心事,低着头,在宫墙两侧所植的槐树下踏花而行,神思恍惚。我忍不住问她:“秋和,你有烦心之事?”

  “哦,没有。”她答,继续走,步履轻缓,像是怕惊动了那一地落花。好一会儿后,才犹犹豫豫地停住,转首问我:“怀吉,你可有心愿?”

  我一怔,沉默片刻,再这样答:“看着公主无忧无虑地长大……如果这能算心愿的话。”

  这答案可能在她意料之外,她先盯着我看许久,最后温柔地笑了:“当然,你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的。”

  见她提起心愿,我忆及今上的承诺,于是也问秋和:“那你的心愿又是什么呢?”

  “去年七夕之后,很多人问过我,我一直没回答。”秋和浅笑道。我立即觉得自己多事,何必问她这样私密的问题。不想她竟然肯跟我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出宫,总有一天,我会向官家请求,请他允许我出宫。”

  我茫然问她:“你不喜欢留在宫里?那为何不现在跟官家说?”

  秋和不答,静默地立在微风吹落的槐花雨中。须臾,仰首,半眯着眼,透过头顶枝桠花穗看万里碧空,一层黄黄白白的花瓣自她漆纱冠子上簌簌飘下。

  我见她神情专注,亦抬头去看,但见天上有雁字成行,自宫城上方飞过。

  “怀吉,崔公子……是否还在京中?”她吞吞吐吐地问,说完即低首垂目,满面晕红。

  我顿时明了,她的愿望跟崔白有关。

  我坦言告诉她,自调入后省后,少有机会跟画院的人联系,实不知崔白近况,她便又问我可否代为打听。我答应,问她:“你可有话要转告他?”

  她下意识地绞着衣袖一角,声音轻如蚊鸣:“他上次送我的画……那幅秋浦蓉宾图……上面的大雁……请帮我问问他……那大雁……”

  见她如此情形,再回忆秋浦蓉宾图上细节,我这才想到,雁被称为“德禽”,一夫一妻,配偶如逝其一,终身不再嫁娶。《仪礼·士昏礼》曰:“昏礼下达,纳采用雁。”取其对配偶坚贞节义之意,以讨阴阳往来,妇从夫随的吉兆,故国朝婚姻礼俗,仍以雁为信物。崔白画上有双雁,以他那疏逸洒脱的性情来看,赠此画给秋和,未必没有暗示婚约的心思,至少,也是表明有意于她。

  崔白容貌英俊,举止大有才子气,年轻女子倾心于他不足为奇。今观秋和态度,显然已对其情根深种,既打听崔白行踪,应是想找他问明心意,若他确有求亲之心,她是可以自请出宫,与他为偶的。

  想明白了这层意思,我立即对秋和说:“我这就去找人问,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我先去画院查到崔白当初留下的京中住址,又托张承照找可以出宫采办物品的前省内侍去打听,可惜后来张承照带来的回音并不佳:崔白早已离京,说是要周游天下名山大川以写生作画,无人知道他何时归来。

  我转告秋和这结果,她自然是失望的,于是我忙向她承诺,一待崔白回来就与他联系,秋和连声说没关系,“现在留在宫里也好,我很喜欢摆弄这些花儿粉儿和香料,若出宫了,上哪里找这许多去?”

  这倒也不是托词,看得出秋和是真爱做司饰的工作,我们觉得繁琐无趣,她却可以自得其乐。这也使她的等待显得不是那么枯燥而漫长,我乐观地想。先在宫里做几年她想做的事,然后再走出皇城,嫁得如意郎君,在相夫教子中过完余生,秋和这样善良的女孩应该有如此完美的生涯。

  庆历七年,十三团练与高滔滔姑娘年十六,今上与皇后谈到二人幼年婚约戏言,顾及自己无子,很是感慨,遂提出官家为十三、皇后为滔滔主婚,使相娶嫁。于是宫中之人开始筹备这“天子娶妇,皇后嫁女”的大喜事。

  高姑娘尚未行笄礼,既议妥婚事,便定于这年寒食前一日行礼。是日,皇后率执事宫嫔亲临高氏府第观礼,公主本也想去,无奈此前着了凉,只得待在阁中养病,无事可做,十分烦闷。

  午后阁中宫人依风俗以枣面为饼,用柳枝串了,插在门楣上,公主见了也要去插,却又被苗昭容喝止,公主便又闷闷地躺下,状甚可怜。

  韩氏向苗昭容建议去请范姑娘过来跟公主玩,苗昭容说今日皇后去观高姑娘笄礼,范姑娘应该也随她去了,韩氏却摆首道:“我听说范姑娘这几天身上不大方便,不能观嘉礼。”

  苗昭容闻言挑了挑眉:“葵水?”

  韩氏说是,苗昭容有些惊讶:“她也还不大罢……”

  韩氏笑道:“娘子天天看着,所以觉得不大,其实范姑娘比公主大四岁,今年十四了。”

  “唉,不知不觉地,这些小姑娘就长大了,可见我们也老了。”苗昭容感叹,然后唤我过来吩咐道:“你去问问范姑娘,看她是否愿意过来陪公主说说话。”

  我领命,随即前往中宫找范姑娘。

  这日因皇后出行,大批侍从随侍,故柔仪殿留守的宫人不多,显得冷冷清清。我往范姑娘阁中去,却没见到她,她的侍女一指柔仪殿正殿,说她在里面添香药,我便又朝正殿走去。

  正殿前竟连个值守门禁的内侍都没有,我隐隐感到有点不妥,但还是缓缓走了进去。

  殿内似乎并无人影。锦幔低垂,四壁无声,先见着的是七宝御榻夹坐中那两尊金狻猊,二兽皆高丈余,几缕翡色轻烟自兽口中悠悠逸出,飞香纷郁。

  自明日寒食起,京中要断火三日,故今日是节前最后一次焚香,用量比平日多,除二尊金兽外,殿中画梁上又垂下两壁鎏金银香球,球体为镂空精雕,中间可开合,内置香药,球体下部有燃炭,由细银链悬挂着,在两侧锦幔前密密地垂了一层,流光溢彩,有如珠帘。

  温暖的芬芳气息悄无痕迹地自鎏金银香球内飘散开来,是上品凌水香,花气百和旖旎,在这寂静空间中萦纡旋绕。我来过柔仪殿多次,却从未感受过如此奇异的氛围,便似中蛊一般,于这温香氤氲处徐徐移步,无声地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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