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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街道上的行人不知是对我这身汉家衣裳感兴趣,还是尊重她的身份,我俩慢悠悠的行来,指点风物,竟纷纷退避,可他们退在一边,却又不离开,看着我们在街上闲晃。

  我在这异地国度里没有丝毫负担,大大方方的任人注视打量,只管顺性赏玩街市上的风物人情。走了一阵,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三胡和彝箫相和的乐声,乐声缠绵婉转。我驻足细听,突闻那曲中有人反复吟唱“阿依瓦”三字,不禁看了羌良人一眼,笑问:“这是唱你的歌?”

  她一路解说南滇风光,都十分仔细,但我问到这支曲子,却神色古怪,眉目间尽是怅惘之色,竟没回答。

  我心里一动,数着那乐声的节拍,顺着那调子击节唱道:“一去家国二十年,神魂常游到苍山。而今真个回故地,不如酒醉梦一场。”

  羌良人怔了怔,面色大变,狠狠的瞪着我,厉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轻轻一笑,含诮反问:“阿依瓦,是不是回到故乡,却突然觉得日日夜夜想念的故乡,突然就变了样子,陌生得让你心里不安?”

  她的脸色顿时从白里透出一股青气,身体晃了一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稳。我刚才那句话,显然正击中了她的脆弱之处。

  我加快了脚步,突见前面一处巷口景色有些熟悉,不禁注目细看。待见那巷内有幢倾倒的楼房,这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们进城那日,看到毒蟒叨食婴儿的人家!

  我走过去细看,那残损楼房的废墟里,却不见丝毫人气,当日护主的那头大象,还有应该来收拾残局的屋主人似乎都没有出现过,左邻右舍都关门闭户,不见踪影。

  那天那蟒蛇吞食了婴儿后,还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下悲凉,双手合什,躬身拜了两拜,祝祷那葬身蟒口的无辜婴儿早入轮回,重新为人,只是来生他却莫再出生于这种巫教为主,人命轻贱的地方才好。

  羌良人听到我的祝祷,不禁大怒:“你胡说什么?”

  “这孩子是被你教中的‘神蛇’生生吞了的,你不知道吗?”我看着那废墟,叹道:“如果人真的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我想他来生必定不会愿意再做贵教治下之民。”

  “我教……也是造福于民的……”

  “造福于民?流毒南滇,将黎民剥皮吸髓还差不多。”

  “没那回事!”

  我在南滇的时间久了,便知道巫教实为南国不折不扣的一大毒瘤,其教下信民供养教坛,竟比王庭正常收取的赋税还高两倍。据说王城外的各个部落,许多人连葛衣都穿不起,只能用芭蕉叶制成围腰。而且教坛的各种祭祀名目繁多,需要教民到处收罗奇珍异宝,一年又有四个月要拿活人做祭品屠杀。

  我哈的一笑,扬眉问道:“难道南滇黎民不用冒着性命危险给教坛收罗奇珍异宝?不用把族中的子女奉上做活祭?”

  “我……”她脸上的神情因我的反问而瞬息变幻,伤心、失望、悲哀等诸多情绪从她眼中流露出来。这个已经回到了生她养她育她的故乡的女子,却露出一种对生育她的文化不认同的痛苦。

  这样的痛苦我没经历,却能想象:汉家文化是世上最具包容力,也最具吸引力的文化,但凡与之接触过的人,即使文化根源不同,也不能不受它吸引。滇国由巫教文化发展而发展出来的文化,其实相当的血腥蛮昧。她曾经在世界文化中心之一的长安,接触着汉家最先进的文明,不管她有没有抗拒,她身上都已经有了汉家文明留下的烙印。

  这样的烙印,使得她回来后再也无法融回故乡那对比长安落后愚昧的巫教文化里。

  毕竟把活人绑上祭坛,或是生挖心脏、或是剥皮、或是放血等种种活祭手段,即使在滇国巫教大盛的情况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何况她还受过汉家文化的影响?

  我离开废墟,悠然问道:“阿依瓦,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她连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抬头看我:“我受阿乌之命,代表教坛四大祭司,请你去神庙作客。”

  “什么时候?”

  “正是下午。”

  一探巫教教坛的虚实,是整个使队共同担负之责,周平想了许多办法都不得机会,想不到她却会来邀请我。

  我看了眼远远地跟在后面的虎贲卫,道:“我现在身在使队,做事不得任性,去不去要听从指示,我现在去问问他们,看看能不能去。”

  “那是自然。”

  周平不放心我跟羌良人一起出来,居然派了二十五名虎贲卫跟在我身后,荆佩和林环两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也跟在了虎贲卫的队伍里。我转回来跟虎贲卫的小队长谭吉说话时,她们提着几大串系满了水果、当地吃食等物的藤条,正兴致勃勃的说话,见我回转,便兴奋的冲我展示一大块水种极佳的满绿翡翠:“这是我用耳铛换的,你看它用来镶首饰好不好?”

  我敷衍的点头称好,问道:“巫教教坛的祭司请我去神庙作客,你们觉得如何?”

  谭吉大喜过望,一迭声的道:“有这样的机会,正应该去刺探一下巫教教坛的虚实。云郎中,你和两位女医不必去冒险,让我们代去吧。”

  荆佩刺了他一眼,哼道:“人家请的是云郎中,又不是请你。云郎中不去,谁敢请你们?”

  虎贲卫来南滇都存着开疆立功之心,自然赞同冒险;荆佩和林环却万事求稳,反对我去冒险;两方各持己见,不肯退让,去不去的决策又推到我这里来了。

  “去!”

  我一个去字出口,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其实也是个喜欢冒险的人。老是做一些明知危险,却忍不住做的事。

  巫教的神庙居于城西,坐落于与王庭遥遥相对的山顶。据说那神庙的大体框架并不是人为支起的木柱,而是棵独林成林的大榕树枯死后略做整理改成的。支撑神庙的框架是一体出来的榕树树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在巫教已经延续了两百多年,跟那条也已经活了两百多年的食人青蟒一样,都成为了巫教教民信仰崇拜的象征之一。

  我无暇赞叹这座神庙的神奇之处,目光就已经被被设在天井处的巨大水晶祭坛吸引住了。那水晶祭坛造成山形,显然经过了极细致的打磨处理,晶莹剔透,如果不是其中心处有团雾气,它几乎完全是透明的。

  山形的最顶端,透明度最高,往下白雾愈浓,到它只有一人高的地方,几乎已经成了纯白,白色越深,转为银灰,银灰再下就是青灰,青灰再下便是深绿,绿到浓处,就化成了黑色,黑色的底座雕了两个环绕祭坛的半圆沟漕。

  这座祭坛,美丽至极,光耀至极,可即使它被洗刷得再干净,也掩不住血腥气。

  “这是活祭用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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