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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施舍些许食物钱财救不了所有人,眼前这种混乱局面,你这里放下一块肉,闻着味儿扑上来的人能把你淹死。不要私下动作,敦促各州府定点放粥,加大收容力度,就够了。”白弈将披风重新给她披上,拍着她的肩膀哄慰道,“别流眼泪。如今你肩上担的,不是你一个人,也不只是你和阿恕两个人。所以你不能哭,不能先倒下。”

  墨鸾只觉得面颊酸麻,眼眶胀痛,捂着脸仰面将泪全咽下腹中去。

  她与白弈上河堤去寻裴远。大雨把河堤冲刷得泥泞不堪,站在堤畔望去,雨中忙碌的人全是一个模样,浑身泥水。堂堂当朝中书令,高居庙堂的宰辅之尊,如今也就这么冒雨站在泥里,紫袍玉带已几乎辨不清原貌。

  “走!到那边高地上去!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裴远见他们上前来,连连将他们往高处赶,话音还没落,只听那边一乱,一道小决口冲开,河水泉涌般从豁口处灌上来。府兵们扛着土填的麻包立即围扑上去,飞快地往决口处投。几名壮实的汉子在身上绑了绳索,手挽了手就往水里跳,用肉身挡住湍急水流,不至于叫那些来不及堆起的麻包被大水卷走。人身在河水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都会被吞噬殆尽。

  这般景象令观者无不惊心,便是白弈,也不由得色变。

  裴远却仿佛早已司空见惯,皱眉沉声叹道:“这种小决口,每日不下十次,今日洪峰又比昨日涨高了近一寸,再不设法减压,这道新堤撑不了多久了。万一溃堤,莫说州府,我怕神都也要难保。”

  “那……怎么办?”墨鸾不由得惊心。狂风吹得人身子打颤,她穿了一身便捷胡服,泥水却还是很快浸湿了衣摆,连靴子也仿佛进了水般湿冷。身后的侍人努力地为她撑着伞,险些滑倒在泥里。她索性叫他们将伞也撤了去,只戴着帏帽披着披风,与那些男人们一起站在雨中。

  白弈默然地将眼前长河巨浪打量一番,沉道:“引水分洪吧……”

  “只有这么着了。”裴远点头,“这次河道受大地引力改向东流,想再给它扳回北边是不可能的。我勘算过了,澶州几个地势低凹的小县乡,适宜分洪,只要保这新河道莫再决口,绕过神都去,从无棣入海,就不会有大碍。但我呈送回阁部的急奏和舆图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他说到此处愈发眉头深锁,似十分无奈,“朝廷没有诏命公文,一些个恋家的百姓就更不愿意走了。说是宁愿大水冲过来淹死了,也不能丢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地!就算州府出动府兵,也不能强赶他们吧,再这么耗下去,大水不来,也要民变了!”

  墨鸾闻之一惊,“阁部为什么迟迟不返还批文,颁下布告?”才问出口,她立刻便反应过来,“不用等了,拿我的玺来,我现在批给你就是。”她说着传来随行的笔砚文书,命之草拟布告,但只看那人写了两三句,便不叫他写了,“不要这么文绉绉的!都什么时候了,写成这样,叫不识几个字的老庄稼汉和村妇怎么看得懂、听得懂!拿来我写!”河堤上风吹雨打,连行帐也难支起来,没有书案,一名侍人就在她的面前躬着身子,将背脊给她垫着。

  她提笔顿了一顿,心中却是酸涩涌动:

  敬请澶州诸县乡父老听我说两句:黄河孽蛟作乱,引起大水泛滥,伤害生灵,摧毁你们的家园,皇帝陛下与我都深感不安。我的小儿子只有三岁,每次想到万一大水冲来,我都会为他担忧,唯恐他受到半点伤害,常常心焦不安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我也曾体会过背井离乡的痛苦,实在不忍心眼看你们抛弃家园,但如果你们此时不走,一旦黄河再次决堤,不但你们会被大水淹没,你们的孩子也难以逃过这一场劫难,下游的各州郡更有许多和你们一样的人家要因此家破人亡。家园毁灭了还可以重建,人死却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你们失去的土地与房屋,还有牛羊猪鸡,等到大水平息,朝廷一定会补还给你们,绝不会让你们白白损失。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让澶州刺史府告诉我知道,我一定亲自到你们的家中去拜会你们,为你们解答。希望你们能够仔细地想一想,相信朝廷,服从州府的安排。我代表皇帝陛下,还有天下千万正替幼小儿女担惊受怕的父母恳求你们。

  她将这样一纸告示拿给候立一旁的澶州刺史,叫他即刻命人誊抄分发到几个县乡中,广而告之,“裴中书不用犹豫,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将来阁部如有异议,一切由我承担。”末了,她转身向裴远如是道。

  那胡服玉立的身姿分明不是深宫安逸里的慵懒贵妇,而是鞍马天下甘苦与共的君王。

  “太后这一道告书,可以入史册。”裴远与几个治水官员一躬到地,不由得长叹。

  墨鸾看着眼前滚滚黄浪,蹙眉惆怅,“我不想入史册,我只想快些退了这洪水,再不要死那么多无辜的可怜人。”

  下堤时,她只觉得心中寒冷,不由自主地紧紧捏住白弈的手臂,“为什么阁部下不了批文?澶州到神都快马往返不要一日,汛报都有专人急递,怎么会迟迟没有反应?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她情不自禁地连连叱问,压抑掩不了焦急。

  “别管他们在干什么。”白弈握住她湿冷的手,护住她的后心,低声宽慰,“既然来了,先做眼前事。神都就放心交给慕卿和朝云哥吧。”

  “对……你说得对……”墨鸾疲惫地抬手揉了揉额角,直觉得浑身的筋骨都紧绷得生疼。渐渐地,便安心了些许。

  先帝的尸身几乎没有腐坏多少,遗容依旧。

  负责替先帝开棺验尸的御医在先帝遗骨的百会穴下发现一枚缝衣针。

  小皇帝李承见之惊骇,哭得死去活来。

  吴王李宏授意皇帝先戒严神都,再密旨褫夺右武卫大将军傅朝云职权,圈禁蔺公府与白府,又将右仆射蔺谦软禁于朝中。

  卫军冲入蔺公府时,蔺姜与傅朝云正在廊下对弈,英吉沙与乳娘、侍婢带着三个孩子在一旁玩耍。朝云干干脆脆交了兵权符节,卫军们搜抄了公府,只找到一柄未开过刃的宝剑,挂在阁内作为饰物,其余什么也不曾搜到。但卫军们还不愿离去,称奉诏要将华夏王带还宫中。

  “皇帝陛下如果拿得出凭据,说得出什么响亮的罪名,无非也就是几颗人头,只管拿去便是。但若要就这么将孩子带走,办不到。”

  两个男人说时已站起身来,即便手无寸铁,那般巍然气势也叫人不敢贸然靠近。

  再往后,只见那高昌王女英气凛凛,一手揽着阿恕,另一手别在腰间,按住腰封上挂着的回纥小弯刀,“蔺郎你别理他们!”她冷嗤一声,“今日谁敢动上公府里人一根头发,我看这安西四镇皇帝陛下是不想要了!”

  她猛撂下这句话来,众卫军不由得一阵瑟缩。

  郡王妃是高昌王女。当年高昌回纥能借道助天朝攻打西突厥牙庭,而今便也能倒戈相向。此时西突厥叛部已联合龟兹、焉耆,若是再得高昌相助,则吐谷浑也难免动摇,到得那时,安西必失!边镇叛乱四起,万一再激起吐蕃蠢蠢欲动,番邦拧作联军入侵,则不止安西,恐怕西、凉、瓜、肃诸州亦有危难,如此一来,西京危矣,华夏危矣。

  这样大的责任,谁也担待不起,便是皇帝本人,也无法担待。

  一时,卫军们给震住了,谁也不敢冒进。

  但不料,那小小的华夏王却猛抬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好呀,我与你们回去。”他忽然从舅娘的怀中钻出来,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变幻莫测,盯住面前一众卫军,狡黠闪动,仿佛一只爪牙初厉的狼崽。

  众人皆不由得一震。

  “阿恕!”蔺姜拧眉低斥一声。

  但那小郎君却独个儿走上前来,“你把陛下敕令再讲一遍来听。”他抬手指着领头那一名中郎将,喝得嫩声嫩气。

  “……陛下令我等请殿下王驾回宫。”那中郎将怔了好一会儿,不自主抱拳一揖,不敢有违。

  “陛下令尔等来请我,尔等却半点也没有‘请’的样子。”只见阿恕将一双小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半点也不似个幼小孩童模样。刹那,他眼中划过一道清澈灵光,“不恭不敬,冒犯亲王,尔可知罪吗?”

  那中郎将下意识后退一步,“末将乃是奉皇帝陛下敕令——”

  他正要辩驳,阿恕却已将他打断,“陛下令你来请我,并没有令你冒犯我,如此说来,你已承认自己假借圣旨作威作福,此乃欺君之罪,又当如何处置?”

  “依圣朝律例,罪当斩首。”傅朝云不动声色接此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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