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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她却只将那锦盒塞进他的怀里,一句也不与他多争。

  她把英吉沙领入殿中去,摁在梳洗台前,亲手替她更衣梳妆。

  她给她梳起警鹄髻,佐一朵粉嫩山茶,衬着那如雪白肤,宝蓝眼眸,干净又剔透。

  “可我还是个回纥丫头呀。”英吉沙来回折腾着那宽大的袍袖,眸中泛起无奈。

  墨鸾和声地笑,“中原女子也常有穿着回纥装的,以后你可以换回来。但你初次拜见蔺公,却要以庄重大礼对待。”

  “可是打扮成这样,我都不会走路了……”英吉沙牵着拖曳在地的裙摆,愁眉苦脸地撅着嘴。

  墨鸾将之摁住,笑道:“马都骑得顺溜,走路还学不会么?你站着别动。”她说着命宫女们看住这跌跌撞撞的女子,自己转身出去,不多时,将个别扭的郎君推入殿来,“蔺郎君,请你扶这位娘子先往园子里学走路去吧。”她颇戏谑地又将他推揉一把。宫女们伙同起来,把那香颊粉红的回纥姑娘推到他的怀里,揉揉搡搡地笑着撵出门去。

  英吉沙羞赧地低了头,抬着眼看他,甜声问:“好看吗?”

  蔺姜在殿门外遥遥望得墨鸾一眼,却见她正从乳娘手中抱过阿恕哄着。四目相接,她便含着笑,示意他快走。

  掌中那熟悉的锦盒已握得有些发热了,他将之打开来,那一支温润碧玉簪,光泽莹莹,依旧如初。他看着面前这拎着裙摆浑身不自在的可爱姑娘,终于解脱了般长出一口气,将那碧玉簪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插在英吉沙的发髻里,心里想着:或许,应该说一说这簪子的故事……

  墨鸾笑看他扶着英吉沙走远,转身将蔺公请来。

  蔺谦到底收下了这个高昌回纥来的儿媳妇,阿萨兰汗给爱女的嫁妆,却是一纸归望天朝愿乞永好的拜表。李晗很是乐观其成,竟破例诏封蔺姜为武宁郡王,谕旨钦赐,与他二人主婚,以表圣朝体恤诚心。

  婚仪依照中原大礼,但随英吉沙而来的高昌使节却没有通晓中国诗文的,墨鸾便向李晗要了累珠,连着叠玉一并借过去,给英吉沙做女傧。这一双姐妹,一个机敏伶俐,一个乖巧可爱,把个新郎官作弄得七荤八素。好容易熬到了夫家的婚会,白弈、裴远等几个损友也不给他好过,铆足了劲儿为难起他,却扇诗作了一首又一首,最后反而是团扇掩面的新妇终于急了,一把撇下那轮满月,心疼地大喊:“好啦!你们别为难他啦!”惹得满席贵宾大笑,纷纷恭喜蔺公找了个会疼人的好儿媳妇,此后便传作佳话。

  但蔺姜却也不是老实吃亏的主,受够了作弄,当然要讨还回来,待到回拜时便伙同姬显把白弈给围了。

  “你少又来哄我!阿显都与我说了,你答应我那事儿,就没好好给我办!”时值初春,各处院中梅开,他就在这花间亭上把石桌一拍,逼得白弈苦笑连连。

  眼看这人死里逃生回来,愈发嚣张了,白弈只好举手告饶,“我真的去找过她了,只是后来又有些事打了岔……”

  “休想随便扯个借口瞒混过去!别以为在神都我就不敢抽你!”蔺姜扬眉说得半点也不含糊,真敢在这公主府上就抽了鞭子出来拍在桌上。这边厢声高了点,惹得那边正游园赏花的婉仪与英吉沙扭头远望过来。

  “你就一点也不能体谅我的两难处。”白弈唯有低声叹息。无论如何,婉仪毕竟是他的妻,阿寐又渐渐大了,再这么纠缠下去,别要落得个两面都无法交代才是。可是阿鸾那样执拗的性子,激烈起来,又不知她要做什么了……他心下纠结,忍不住又是长吁。

  不想蔺姜却嗤一声,“你难也是自找的,谁管你。”他说着向两位娘子处望了一眼,压低了嗓音道,“这会儿天还冷呢,阿妹气血虚,温泉水疗最是养人,那汝州温泉宫闲着也是闲着,若是阿妹去疗养些日子,你去陪她?”

  这话还没完,白弈已险些一口气呛住,“开什么玩笑!”他一口断然回绝。莫说这想法太天方夜谭,即便可行,他如今也不能走开。吴王近来与靖国公殷孝多有走动,他估摸着是李晗耐不住了,想有所动作,时机尚不成熟,这会儿若是乱起来,恐怕于他不利,他不想横生枝节,“你别瞎操心了,反正,阿鸾这阵子也还好……”他沉声说了这么一句,那意思已分明是不愿再多说了。

  蔺姜却不搭理,“好什么好?你是不是想着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拖下去,兴许拖着拖着就不了了之?”他一把将白弈拽住,冷道,“就当我不管你,你能允许自己做这等丢人的事么?”他说着,不禁又有些声厉。

  白弈心知与这人缠斗下去是要没完没了了,余光一扫,恰见婉仪又向这边看来,实在不愿再多纠缠,松了口气,道:“一天。”

  “谁跟你讨价还价来了!”蔺姜拧着眉拽着他衣襟。

  白弈只沉声重复一遍,“一天。”俨然要么照此,要么没商量的架势。

  蔺姜沉默片刻,撒开手,哼道:“行,只要你能把事儿说明白了,一个时辰也行啊。”他说完好似已然在白弈身上盖了戳似的。

  白弈只得苦笑,不由得想起上次,心中一阵莫名的瑟缩。

  不知蔺姜搞的什么鬼,当真说动墨鸾带着阿恕去温泉宫疗养一个月,就这么成了行。李晗这阵子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巴不得能喘上一口气,也很乐得顺水推舟。

  伴随淑妃凤驾的宫人、车队浩浩荡荡,开道离京,到了汝州的温泉宫。

  这温泉宫落成于高宗大帝时,大帝喜好温汤,勘得汝州的地下有这温汤脉流,又有相传能医百病的黄女汤,便命人在这依山地灵之处建下温泉行宫,每到冬日,就来行宫浸这温汤,直到次年开春方才还都。大帝崩后,这温泉宫便闲置了,只年年派些许宫人在此留守,一晃经历几朝。而今淑妃与小皇子驾临,忽然之间,又忙碌繁荣起来。

  因着地下水的暖,这行宫中气候十分宜人,才二月天,却已是各种春花早开,漫山芳华馥郁,宫女们采来新鲜花瓣,撒在汤池中,那丝丝清甜便仿佛能随着脉脉温水钻入肌肤一般,当真是柔香软滑。

  墨鸾原本亏气血,手足常常冰冷,自来到这温泉宫中,竟渐渐地好了,人也精神不少。

  这难得的安养之处,便似世外桃源,她每日浸着温泉,鼻息间满是那特异药香,懒懒的,竟生出些乐不思归之意。

  她嫌阁内的汤池闷热,常感觉晕,便叫宫人们在露天小池四周竖起屏风,温暖水流和着微凉的空气,最是两相宜,偶尔,甚至就这么趴在池畔光洁湿润的石块上睡去。

  她常觉得梦见了白弈。梦见他就在她的身旁,搂着她,在她耳畔轻声低语。可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任她如何努力,也无法辨清。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惊醒过来,睁眼看见那坐在池畔的男子。他的手正抚在她的面颊上,温暖又坚定,竟让她恍惚好安心。

  “我在做梦吗?”她将头仰靠在石壁上,抬起双手,抚摸那本只该在梦中出现的容颜。

  “你睡在这里,仔细着凉。”他反握住她的柔荑,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从后颈玉枕处托起她的头,不许她再靠在水石上。

  她却在水中转了个身,将他那只手拖来唇边,厮磨亲吻时闭着眼,轻叹:“不睡,怎么见得到你……”恍如呼吸。那只手真好,那样熟悉的气息、触感,真实得令她害怕了。

  “阿鸾……”他的嗓音低哑下来,带着淡淡的哀伤,“你恨我么?”他这样问她。

  “我恨!”她忽然张口咬住他,在他的手腕啮出一圈齿痕。鲜血刺激她的味蕾,酸涩得令她落泪。

  他就这么任由她咬着,反而捧住她的脸,望住她睫毛轻颤的眼,低语沉吟:“可是,我爱你。阿鸾,我爱你。”他倚身亲吻她的眉眼,用唇感觉她细微的颤抖,每一次浅尝轻啄,都伴着这般亲昵蜜语。伏在池畔迁就,那姿势很累,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只是慢慢地吻她,反反复复。

  他便像是专酿来醉她的酒,如此轻易地打破了她心深处固执的坚守,涟漪泛起,她打着颤松了口,醺然勾住他的颈项,寻找他的亲吻。

  唇齿相接,仿佛彼此都已眼睁睁地在两两相望中渴求了千万年。她试探地用檀口丁香轻舔他,立刻被他抓住了,再也休想逃走,那湿热的柔软卷入口中,灵巧如鱼,纠缠,温柔里蔓着霸道。

  腰肢酥软,指尖发梢也浸染着快慰,她觉得自己被泉水没顶了,温暖寸寸蔓延成炽热,“抱我,抱住我。”她下意识地收紧双臂,仿佛害怕自己会沉入水底一般,几乎挂在他的身上。

  然而,当他真的在泉水里拥住她,那样滚烫的肌肤相亲,她忽然又莫名胆怯起来。

  这羞与人见的沉沦,她竟如此贪恋,哪怕真是南柯一梦,依旧叫她心虚得直想逃走。

  他却一把梏住她,“阿鸾,我有话与你说……”他抵着她的前额,那双眼浓烈得仿佛沸腾苍穹。

  “别说……我不想听……”她却扑身堵上他的唇。

  别说。只因这人若说出口来,便再没有如果。她懂,她早已了然他的习惯。

  忽然之间,她似又被他灌下了魅惑的毒液,一半冰凌,一半火翼,从眼眸里生出,从浸着温汤香滑的妩媚里生出,化身那云雨间的妖,只为自救。

  她要救自己呀,即便希望如此卑微又渺茫。

  她吻他,百般汲取追逐,不许他再多说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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