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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姓殷,名孝,字忠行。这样厚重的一个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

  殷孝并不曾苛刻待她,亦不限制她自由走动。冬日天寒,他为她找来又厚又暖的干草铺榻,甚至,几次夜里她醒来,都发现他那件灰毛大氅盖在自己身上。他更未曾伤她分毫。

  他当真也不怕她逃。她确实无数次地起念逃走,但总被识破了,不动声色地挡回来。只要对上那双拧眉含威的虎目,她便不由自主生出一种上天无路遁地无门的压迫感。

  她渐渐有些明白了,为何哥哥七年谋局只求一将,宁愿屡屡冒险也想要收殷忠行。

  这个人,是虎将,更是义士,他折服人心的气魄与生俱来。

  但他偏偏执意与哥哥为敌。

  我欲杀者为仇,欲杀我者亦为仇。要么解开这个结,要么,便只能是敌人。

  她惆怅叹息,她也不知哥哥远在神都几时回来,又不知殷孝究竟是什么打算。她只想逃走,一次不成便逃两次,即便十次百次千次,也要逃。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伤害哥哥的刀。

  她对殷孝说,她想洗浴。她打算借机逃走。

  殷孝起先一怔,瞪着她半晌不语。

  墨鸾道:“你们男人十天半月不沐浴也不怕,难道要我……我一个姑娘家也这样么?”

  殷孝依旧皱眉不语。

  墨鸾见状,又道:“你看,我脸上已起疹子,再这般下去,到时候满脸红斑,怕是要破了相,谁都认不得了……”

  殷孝眸光微闪,又沉默半晌,忽然拎了她便往洞外走,拎羊羔子一样直把她拎到山间林外一条小河边,才放下。

  墨鸾抓着领襟道:“你转过脸去。”

  殷孝又皱眉。

  墨鸾低头细声道:“你……你难道盯着我脱衣洗浴不成……那我……我……”

  殷孝闻之一震,面上立时僵了,旋即微红一瞬,却还是转过身去,背对她,支着刀在地上坐下。

  这样顺利,着实顺利得匪夷所思。墨鸾不由得有些吃惊,但她也顾不上诧异,穿着衣服便要下水。

  才湿了足尖,却忽然听殷孝道:“天凉,河水伤肺。”

  墨鸾陡然又一惊,险些滑倒,忙稳住脚,答应了一声。

  他竟还在关心她。

  她忽然愧疚起来,但她也不得不逃。

  她穿着衣服下了水。

  寒冬河水刺骨,冻得她一气儿地哆嗦。她又怕被发现,死死咬着下唇,僵在河里舀了一会儿水,仿作洗浴假象,见殷孝并没什么动静,才一个猛子扎进水底,屏息沿河道顺流游去。

  河水冻得她浑身战抖,仿佛要被封冻般刺骨钻心地疼,甚至好似听见骨节摩擦的咯咯声。她强忍着顺流而下,不知多久,待觉得逃远了,才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岸,往山林里奔去。

  才一入树林,她便腿软得摔倒在地。在河水中拼命时不觉得,待上了岸吸一口气,才觉胸口剧痛,如同有千万只钩子在里面乱捣,又冷又热辣辣的,全不知什么滋味。她弯着腰喘息,两眼一黑,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不知翻了多少个跟头,才撞在一棵树上给拦了下来。

  疼痛,从指尖到发梢,由内及外,每一寸都在疼痛。她死死抱着树干,泪珠子终于滚了下来。四下无人时,眼泪止也止不住。汗水,河水,泪水,一齐往下淌,她抬手去拭,却发现湿漉漉的衣服竟快冻成了冰。

  她算是终于逃了么?如今该怎么办?

  她想白弈,多想他忽然就出现在面前,将她抱住,抱在怀里暖着。可如今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远在神都的他又怎能赶来?

  她孤零零地蹲在冷风中,战抖,落泪,像只掉队落单的孤鸟般仓皇无措。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再没有眼泪可以流,她忽然倚着那棵大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扯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她不能就这么在山里自生自灭,只要沿着水源往下,一定能走出山去。她得回去,她得先回凤阳城。

  她沿着河流在山里走了许久,眼见着天黑了,却还是看不到出路。那一条小河蜿蜒,竟好似无止境。她走得双腿麻木,惶惶地在河边站了很久。冷风呼啸,她恍惚竟错觉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刚被父亲卖掉时独自流离的岁月,不知前路,不知命途。困苦不可怕,孤独和恐惧却足以将她湮灭。自从遇上了白弈,她本以为自己已将这些都忘记了。

  但她终于还是找了片略宽敞些的地方,拾来碎叶枯柴,想找火石生火取暖。好歹熬过这一宿,总还得继续走下去。

  她正俯身,冷不防一声低沉嘶吼却从身后而起。

  她心中惊跳,猛回身,却看见一只吊睛白额的花斑大虎,剪尾,獠牙,前爪按地,后爪蓄势,已是要扑上来。

  利爪血盆扑面,猛兽腥臭令人窒息。

  她吓得尖声大叫,腿下一软便瘫在地上,本已是疲乏困顿之身,如今更是一步也挪不动。

  黑夜里忽起一声怒喝。墨鸾只觉脸上陡然温热,浓烈腥气呛得她不能呼吸,惊吓下却又将眼睁开了。只第一眼,她便看见那高大身影,手持九环大刀,如天神临凡。寒光一动,红雨纷飞。

  是殷孝。

  面上似有什么缓缓淌了下来。她下意识抬手一拭,掌心手背全是鲜红。再去看殷孝,他还立在她面前,宛如一座高山。而那只大虎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搐,血污四溅,虎头却滚到了别的地方。

  他竟一刀将那大虎脑袋砍了下来!

  一口冷气提上,却堵在颈嗓处,闹得心慌意乱。墨鸾呆愣愣怔着,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殷孝只看着她,缓缓将刀上鲜红抹净,末了,忽然冷道:“一个人要死,那简直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死了?”

  墨鸾闻之,愈加怔怔,却又听殷孝道:“死再容易不过,难的是,站直了活下去。只有你这种连生死都未曾经历过的小丫头才动不动把死挂在嘴边当个东西使。”

  墨鸾哑然。

  那猛虎扑来的瞬间,她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她这才觉得可怕,她从未这样直面死亡。那一刻,死离她如此近,近到每一寸肌肤都在冰冷中发麻。心里却是沸腾的,好似十数桶沸腾的油同时倾倒而下,每一桶都不同,却浇在一处,灼热洪流筑成一柄名为恐惧的利剑,将她深深地穿刺,钉在原地,挪不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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