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凤鼓朝凰 | 上页 下页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叹息一声,“从今后,你就是我的妹妹,名叫墨鸾,好么?”

  她望着他,静静地点头,泪又流了下来。

  她流泪的模样,令他隐隐地愧疚刺痛。

  每每想起,他总有一瞬间的诧异,旋即归于一如往昔的波澜不惊。或许,只因对手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他才多少有些心生不安吧。

  但他别无选择。

  他看着面前的乖巧少女,习惯性地露出温柔微笑,问她,“阿鸾,今日还好么?”

  墨鸾应道:“早晨先生教的三十篇诗经都已背熟了,又练了一曲幽兰小调的引子,先生说明日可教我全曲了。这会儿等着哥哥回来继续学棋呢。”

  白弈闻言,暗自心惊,却听见身后叶一舟跟上来笑道:“小娘子聪敏,学起东西来可比公子当年还要快得多。”叶先生是他自幼的教习先生,可谓府上的股肱谋臣。

  叶一舟话音方落,已有人声传来,“那还不是我们小娘子勤勉,从早起到这会儿才刚歇了多久?都还没用膳呢。”看去,原来是侍女静姝捧着食盒从不远处过来。

  白弈笑道:“你这样拼命做什么?不要累坏了。”

  墨鸾却只摇头,颔首浅笑。

  白弈不由得略略怔了一下,看着她干净纯粹的笑容,带着些青涩娇羞。他忽然想起那日她一壶酒洒得自己满身湿,心底不禁微妙地一动。

  这小姑娘,时而激烈,时而静好,却又这般浑然天成,没半点矫饰。他看着她,浅浅勾起唇角。无须怀疑,假以时日她必将成为他棋盘上最耀眼的一枚子。

  静姝留白弈一同用膳。他笑着推辞了出来,打算回书斋去。

  昨夜,潜山中的山匪入了凤阳城,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盐商大户卢云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便是让白弈看来,那卢云也是死有余辜。卢商把持盐市,坐地起价,压榨百姓,他早有所察觉,只是碍于卢商乃江浙大户,总揽盐市,既是皇商,又与江湖上的盐运帮派有往来。轻易不敢妄动。他本已在紧密谋划之中,培植其他几家盐商,先待削弱卢家势力,谋定而后动。不料,半路上忽然杀出这么一件乱子来。

  那潜山匪首,却也是他家旧识——靖国殷公之后,前绥远将军殷孝殷忠行。

  那是天朝昏昧下,无数阴云中,惨烈至极的冤屈。

  走兽未尽,良弓已碎。莫须有的拥兵谋逆之罪,终成殷氏满门忠烈的催命铡。

  十年含冤流亡,九年前落草潜山,这才有了殷孝与白弈六年对峙相争。

  遥想当年,西突厥犯边,凉州告急,殷忠行一骑当千万里救父,七出七进杀得围城敌军狼藉惨败,千军万马中一刀剁了西突厥元帅脑袋,戳在天朝大旗上,白浆迸裂红血飞溅,唬破了多少胡兵的胆。

  殷孝,是白弈多年来一心想要收服的虎将。但无论他怎样恩威并施,殷孝偏是不降。

  “吾本匪类,死不招安!”如此虎吼,声威赫赫。非但如此,今时今日,殷孝竟带领山匪入城杀了人,嚣张地悬首示众。

  即便杀的是个该杀之人,也是法不能容。否则旁人纷纷效尤,但凡有了仇怨或是看人不爽便拿来杀了,岂不天下大乱?

  想起殷孝,白弈唯有暗自苦笑,虽爱其才,却也着实恨之麻烦。今日一整天,他都忙于安抚卢商,巩固城防,避免私怨械斗,又要部署官盐,随时防着盐市异变,便是此刻还得赶着连夜谋定方略,明早拿去与刘祁勋等诸将商议了,给殷孝点教训,即便拿之不下,也不能再由他这样胡来。

  但他却给叶一舟拦在了回书斋的半路上。

  叶一舟笑问他:“公子近来忙得连回府吃顿饭的工夫也没有了么?”

  白弈眸光略微闪动,反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叶一舟道:“公子方才为何不留下陪小娘子用膳?”

  白弈闻言大感意外,不禁笑道:“先生怎么忽然管起这个来?”

  叶一舟摇头道:“若此时不是在凤阳而是在京中,不是墨鸾小娘子而是东阳公主,公子还会走么?”

  他二人接连四五句话全是在互问,但叶一舟问到此处,白弈眼神却忽地变了。东阳公主李婉仪,圣上与皇后嫡亲之女,他处心积虑在天朝宫阙中谋下的另一枚玉子,如今已是他御旨赐婚的未婚妻。但那只有尚主之利,无情。

  叶一舟不待白弈开口,兀自道:“公子若是将在京中待公主的心思花一半在小娘子身上,或许还可指望有朝一日她能帮你一帮,但若只像如今这样,不如早早派人拿下姬氏父子,将他们父子三人一并除去,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留下后患。”

  忽闻叶先生说出这样的狠话来,白弈不由得心头一震,问道:“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待她还不够么?”

  叶一舟道:“若公子仅是收留个可怜姑娘回府,那真是已做得太够了。若公子仅是认个妹妹那也足够了。可公子莫要忘了,你谋回来的不是个普通女子,而是一只鸾凰。你对她有多高的期望,便该为她花多少心思。如今小娘子对公子之情至多不过是感激,公子凭什么认为她日后会心甘情愿地替你出生入死?即便得知真相后也不会反生仇恨与公子为敌?”

  白弈闻言,静了一刻,缓声道:“学生驽钝,还请先生直言赐教。”

  叶一舟一笑:“公子不是驽钝,只是不愿将话直说出来罢了。但叶某既是公子的老师,本就是要替公子谋划大事的,也不怕替公子担什么。

  “公子,若你仅想要一个女子能心甘情愿地为你而死,只需给她莫大的恩惠,让她感恩图报便足够。但你若想要她死心塌地为你而活,即便吃尽世间万千苦楚,也为了你咬牙活下去,除了让她爱你,没有别的法门。

  “公子若真想将这柄宝剑磨出锋利来,需要花费的工夫怕是要比待公主时更多才行。”

  脊髓瞬间阴寒,白弈静默一瞬,轻轻叹道:“先生也以为我是个铁人么?返京述职时是因为清闲,那才得空陪伴公主,但回了凤阳,军政要务一日不可耽搁,又还有那殷忠行要盯着,我哪里还有工夫——”

  叶一舟摇头道:“公子,你既已选择动手去做一件事情,那便该想尽办法将之做好,否则,不如从开始便不做,何必再找借口?真要做大事,不得这般妇人之仁。”

  一席话犹似利剑,一刺见血。白弈拧眉立在夜风里,盯着叶一舟离去的背影,半晌才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到底是自年幼时起便从旁教导他的叶先生,这样轻巧地一眼将他看穿。他确实不想在墨鸾身上再做这样的手脚。他本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但偏是这个小丫头,屡屡令他心生愧意。

  他已经骗她一次了,难道还要再设一个更大的骗局将她骗得骨头也不剩么?

  心底蓦地一虚。

  然而,他却异常冷静地明白,叶先生所说的是现实。

  他在冷风里自哂了一瞬,看着寒冷月光洒下的一片戚寂,忽然,心底隐隐有一丝烦躁浮起,很快便沉没不见。

  二变风云

  他是好人。曾几何时,也有人如是对他说。但那时,他大概还真的是个好人吧。

  时值永贞九年十月末,初冬凛冽悄然袭来,偌大个凤阳府已被飞霜白雾和冬日暖灯厚厚妆裹,妍态尽展。

  白弈乘车从军政府出来,一路不急不缓地向侯府驶去。

  数月来,不断有逃荒饥民流入皖州,只因皖州富庶安定。但如此一来,州里的压力便愈重起来,除却分拨帐篷与粥粮,值此人丁混杂之时,治安更显得重要。

  但殷孝偏在这时入城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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