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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主子,马太妃不、小、心打翻了三盏茶。”他声音里有哀求的意味。以往在右相府邸时,主子也常拿这招挡客。识相的,摸摸鼻子自己无趣地走了。不识相的,哼哼鼻孔灰溜溜地被嘲讽走了。可这回的来头委实太大,他借了十个豹子胆,最后每个都破了。

  两扇门从中间分开。

  安莲清和的眼眸好似定神珠,把那些要飞的魂啊魄啊都招了回来。

  “主子,”他的精神立马恢复,话源源不断,“马太妃的脸色不大好看,而且想拿话套问我们徐蓄子的消息。”

  安莲安抚似的一笑,转身向正堂走去。

  与其他几位太妃相比,马太妃的容貌只能算端庄。下巴偏长,颧骨略高,细长的眼睛失于尖利,眼中的光芒稍显刻薄。先皇在世时,每月四大太妃中去她那里的次数最少,也不曾冷落。母凭子贵,这是别人暗地里对她的嘲讽,也是对她的眼红。生的虽然不是太子,但在人丁单薄的龙脉中,金贵无比。

  谁都知道,先皇在世时,最疼宠的是公主明泉,最期望的是太子汤,最放心的,却是高阳王。他曾在酒后醉言,若非太子汤出身正统,正宫之位谁属,他难以定!

  次日,太子汤未宣高阳王入宫共议朝政,此乃太子摄政后第一例!其后,高阳王封属地雍州,未再进京。

  即使如此,顶着高阳王生母的头衔,足以让她在后宫占有难以撼动的一席之地。

  对于安莲,她只见过几面,记忆一直停留在无以伦比的容貌和高不可攀的清傲上。若非最近他的动作太过频繁,她未必会来这趟。不过没想到,招待她的竟是这冷板凳!

  袖子轻轻扫过,茶杯再次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旁边伺候的小太监面色不改地打了个千,“太妃娘娘受惊,奴才再给您换一杯。”

  她眼神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撇过头。

  门外传来梅花清雅的香气。

  安莲白衣如雪,傲节如梅的身影款款而来。

  那双清澈如晨间溪泉的眸子含着谦和的笑,如秋日晚风,在十米外,已安抚堂中人心。

  “安莲拜见太妃。”他弯腰时,颈边垂落两捋发丝,妖娆如鬼魅。

  马太妃神情不变,只漫应了一声,“嗯。”

  安莲直起身,敛目而笑,“安莲更衣来迟,太妃见谅。”

  如意小心翼翼地送上新沏的茶,过了一会,又搬进来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

  马太妃瞟了眼炭盆,端起茶,慢慢地啜着。

  安莲含笑坐在她的下首,从袖中抽出那本未看完的前朝战史继续翻了起来。

  马太妃眼角一搐,额头隐有青筋跳跃,一手放下茶杯,声音骤然冷下,“洁侍臣不嫌无礼?!”

  “洗耳恭听太妃教诲。”他侧过头,笑容依旧,却未达眼底。

  马太妃脸色数变,看他的目光尖刻如针,最后冷声道:“彭蓄子虽是骤逝,但御医署、仵作都不曾记录。此事从头至尾,只有洁侍臣一人知晓,委实过于蹊跷,本宫少不得要来问上一问了!”

  “彭蓄子乃是练功走火入魔,因此御医暑并无记录。至于仵作……”他顿了顿,“太妃莫非怀疑彭蓄子之死乃是人为?”

  “本宫不过问问,是与否,洁侍臣心中有数。”一个人练功练了十几二十年的人突然走火入魔?马太妃心中冷笑,表面上却仍僵着脸,“此事暂且不提,且说前几日洁侍臣曾记录了一份名单?”

  “确有此事。”安莲坦然点头。

  马太妃笑了,眼冷如铁,“洁侍臣莫非想将后宫乱成一锅粥,不得安宁么?”

  “太妃此话何解?”

  “捏住后宫的把柄,安莲,你意欲何为?”疾言厉色得令人生寒。

  安莲出乎意料地点头道:“所言甚是,若非太妃提醒,我险些酿成大错。”

  马太妃狐疑地望着他。

  安莲从袖中又抽出一本簿子来,翻了翻,密密麻麻地名字与数字将她看得一阵头晕。

  “既是祸害,不如毁去。”在马太妃出声前,他已随手一丢,将它扔入炭盆里,也不知簿子上涂了什么,火苗三两下便将它吞噬得一干二净。

  马太妃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早早的准备炭盆,竟是这个用途!安莲他分明早已看透她的来意!如今簿子已毁,是真是假死无对证。就算他私底下抄个成百上千本,她也莫可奈何。

  “洁侍臣不愧相才,果真深通谋略。”她阴森森道。

  安莲自火焰中收回目光,浅笑道:“与高阳王的雄才伟略相比,不值一提。”

  马太妃的脸色缓了缓,“本宫打扰已久,先行回宫了。”

  安莲起身,“恭送太妃。”

  马太妃鼻子轻哼了一声,尖长的指甲划过茶几,刻下一道划痕。

  凌晨的风,沧寒刺骨,冷厉如刀锋剑芒,无情地割伐天地生物。

  晶莹的红梅,枝杆伸舒,遒劲有力。柔嫩的花瓣在风中挣扎,仿佛一眨眼就会被刮得灰飞湮灭,但每每在厉风稍歇的间隙看到它依旧完好地挺立在原处,芬芳远溢,清艳逼人。

  安莲身披珠白绣银大氅,立于园中,与梅对望,默然无语。洁白若霜雪的双颊冻得通红,卷长的睫毛轻敛,目光落在那片片娇红的花瓣上,不知道想什么出神。

  细碎的脚步碾碎铺陈在小路上的露珠,一声声敲在静谧如寂的花园里。

  瘦长的手指在空中虚探,尖尖的指尖几乎落到那头乌黑如墨的青丝上。

  安莲蓦然回身。

  指尖尴尬地停在他的下颚处。

  安凤坡泰然一笑,右手顺势落在他的肩膀上,掸去那根本不存在的落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那时的安莲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容貌秀丽无双,却眉宇深沉,说话处事已然大人一般。见到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天地间无物可让他心动。

  于是他好奇,好奇这个被整个安氏家族捧在掌心的小主人为何会露出这般表情。后而了解,后而同情,后而敬佩,再后来……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了。

  安莲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疏离如陌路。“所以在最后,老天爷也选了这样的天气。”

  明亮的眸光在眼中一寸寸剥落,“这是决定?”

  “不,”缓慢而有力,“是人生。”

  安凤坡目光幽深,两道暗流在眼中隐隐现现,“埋没在后宫的人生?”

  “属于自己的人生。”

  “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眼色渐显凌厉,“意味这你必须用容貌和阴谋向一个女人邀宠!意味你把自己押在一个未必能够实现的赌注上!皇夫?!”比风更刺骨的冷哼,“你见过有哪个皇后能站在朝堂上?前朝的皇夫不过是个美丽的传说。”

  安莲神色澹然。肆虐的风卷起他的发稍,妖妙舞动。

  “即使这样,也无法动摇你所谓的人生么?”他自嘲地一笑,“看起来,我才是最笨的那个。因为你想当官,所以傻乎乎地跑去向老爷子讨官做。因为你进宫,所以又傻乎乎地把自己给弹劾了来陪你。到头来,不过是我一个人一头担子热而已!”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一点都不动容么?”

  “需要么?”安莲反问。

  安凤坡看着他,眼角微抽,“不需要么?”

  四道目光在两人中间互不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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