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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皇后想起族中的一些传闻,不禁更为头疼,凝视着阶下的堂妹,心中越发厌憎。

  方宛晴素来刁蛮任性,据说她十四岁时,因为妒忌家中侍女的美貌,竟以灯盏中的沸油泼之,让对方彻底破了相。

  小小年纪,竟是如此的蛇蝎心肠,这样的传闻不胫而走,让不少世家男子望而生畏,再不敢动提亲的念头。

  这般禀性,本不该送入宫中,只是她父亲乃是天下有数的豪富,入赘方家后,更是靠着钻营拉拢的手段,成为掌管银财的族中执事。

  皇后之父虽然贵为家主,却也不能一手遮天。他靠着“慧眼识婿”,在族中势力大涨,却也引起其他人的忌惮不满,他们借口皇后无子,又送了方宛晴入宫。

  方宛晴哭泣求告了半天,皇后仍然毫不动容,面带寒霜道:“先把你的金册金印缴回……你且去广玉宫暂住,在王美人醒来前,不准你出宫一步!”

  广玉宫乃是幽禁犯过嫔妃的冷宫,皇后如此决定,是毫不通融、一意严办的架势了。方宛晴垂下头,眼中满是怨毒。

  “姐姐!”她怀着最后的希望,嘶声喊道。

  皇后并不理会,一旁的琳儿上前来,笑着打圆场道:“娘娘要看奏折了,婕妤且先委屈一下,等王美人醒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几个健妇上前,半搀扶半强制地把方宛晴送上宫车,朝着冷宫而去。

  轿帘放下时,方宛晴紧紧咬着牙,声音仿佛从齿缝中挤出,“哼……任凭我被人诬陷,还有闲心看什么奏折!你就是作恶太重,损了阴骘,才生不出儿子来!”

  昭阳宫中为了此事正闹得沸沸扬扬,皇帝的乾清宫中,却是气氛端肃。

  皇帝把玩着手中的镇纸,感受着冰玉质地的沁凉入骨,半晌,才开口道:“世子如今有何打算?”

  这话问得空泛,李桓却回以悠然一笑,“桓自蜀地而来,眼见京畿百业繁荣,庶民得庇,人心所向,不问可知——陛下雄才大略,一统天下已是指日可待。”

  这一番话,虽有拍马谄媚之嫌,李桓口中说出,却是大不一样。

  这位世子广有贤名,虽性情和蔼可亲,却极少褒赞,得他这一句,就连皇帝也露出了欢畅的微笑来。

  李桓望向皇帝,目光停滞在他身后,那一道青裙纤影。

  电光石火地,两人的目光一触,随即各自分开。

  昨日夜宴之上,李桓与皇帝相谈甚欢,目之所及,自然也窥见了宝锦,但他颇能隐忍,居然一派镇定,丝毫没有露出异状。

  “那世子认为,我与蜀王,谁的命格更贵重些呢?”皇帝笑过之后,居然问出了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李桓敛了微笑,微微欠身道:“圣人有言,子不言父之过。陛下这一问,桓实在惶恐。”

  这话听似迂腐,却也道尽了他的态度,皇帝大笑道:“你既然说蜀王有过,朕也明白你的意思了!”

  “陛下圣明。”李桓仍是一派儒雅地回道。

  “我记得圣人还有一句话,叫做‘小棰则待,大杖则逃’,世子应该知道这个典故吧?”

  李桓的眼中露出微妙的光芒,“陛下圣明,此语出自《孔子家语·六本》。孔子的弟子曾参,曾经被父亲痛打,他坦然受之。孔子闻之,不以为孝,训诫弟子应该小棰则待,大杖则逃,不能陷父母于不仁之地。”

  他于诸般经典,早已烂熟于心,兼以口才了得,寥寥几句,就将这典故说得很清楚。

  皇帝赞道:“世人皆以为儒生迂腐,可孔子却很是通彻世情——如果遇上君父狂悖,难道真的坐以待毙,让他取了性命去吗?真是笑话!”

  他好似在说故事中的曾参,言外之意,却不问而明。

  殿中的气氛顿时变得险恶难言,李桓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若真是逢上舜父瞽叟那样的惨事舜的父亲瞽叟,在舜修房子的时候在下面放火,在舜挖水井的时候往井里填石头,想方设法要害死舜,可是舜都设法逃脱了。舜的做法一方面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为国家保全了一个伟大的君主,另一方面又表现了自己博大的孝心,因为这样做使自己的父亲不会获“不父”之罪。,也只好一逃了之了。”

  皇帝叹道:“蜀王大权在握,一旦有变,世子怕是插翅也难逃!”

  他不愿再兜圈子,索性一句话把事情挑明。

  这句话一出口,殿中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李桓面色大变,霍然起立道:“何来此话?”

  “世子你又何必如此作态,蜀王对你忌惮已深,你也早有察觉,他派你来天朝查探虚实,本就是借刀杀人的毒计,所以你一入朝廷的辖下,立刻‘不小心’泄露了身份,就是想借朕的手来保全性命。”

  皇帝侃侃而谈,又继续道:“朕出身寒微,也曾听乡里有言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父王早有宠妃,一家人和乐无穷,早就视你如眼中钉——你再不反抗,就要成俎上之肉了!”

  李桓面沉似水,眼底的桃花魅惑,也转为冷冽森寒。

  半晌,他才长叹一声:“我不欲坐以待毙……”

  皇帝森然一笑,正要再说,却见李桓缓缓抬头,声音低沉有力,“但桓也曾听闻,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陛下此番推心置腹,实在让我感激,可若要我背弃蜀地的百万父老,向朝廷投诚,却是万万不能!与其如此,还不如给父王一剑杀了为好!”他决然说道,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寰余地。

  皇帝凝望着他,面色清漠,看不出什么喜怒。宝锦眼尖,一下瞥见了他眼角的微弯——这一阵随侍,她对皇帝也有所熟悉,知道这是他大怒前的预兆。

  她心中一凛,手心里已攥了一把冷汗。

  “世子不愧是天下俊彦……”皇帝怅然一叹,终于霁颜笑道,“既然世子有如此肚量,朕也不能小气——你且放心,朝廷不会让你做叛卖之事的!”

  世子闻听此言,不禁暗自惊诧,却听皇帝笑道:“朕虽欲一统天下,却也不愿滥动干戈,蜀王年事已高,若世子继位后,肯谨心诚意为朝廷着想,朕又何必非要把小小的巴蜀攥在手中?”

  世子目露异彩,晶莹生灿,随即归为清澈,“陛下胸襟非凡,我实在是佩服——若真能如此,也算是天下苍生的福泽。”

  两人唇枪舌剑,却也存了惺惺相惜的念头,言辞隐晦之下,已然达成协议——皇帝暗中支持世子继位,而蜀地则不许再厉兵秣马,在朝廷腹地生出事端来。

  这等协议,口说无凭,比一张薄纸还要容易被撕毁,可眼下烽烟未熄,四方割据仍在,朝廷若要兴兵,必先除去心腹之患,而世子在内而危,也实需一道强援,一拍即合之下,倒也算是皆大欢喜。

  皇帝与李桓对视一眼,齐齐大笑,又谈了些兵事野闻,李桓这才告退而去。

  殿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拢,青金石的地面闪烁生辉,却终究归于暗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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