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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呵呵,公主总是如此过谦,从前几年那个试验丹药的法子起,我们兄弟就时常说,公主若能来太学给咱们讲讲学才不枉了这满腹才智,远的不说,且看新儿如今的才学,便知公主这位老师的学问之深了。上次说起的蒸汽机,还请公主不吝赐教才是!据说欧罗巴大陆的那些使臣和传教士如今已在船上用上了这劳什子,弘历真是好奇。”

  说起这个,我倒是一笑。从雍正八年开始,我坚持要求的丹药试验,一对鸳鸯一天就死了,一只猎犬服食了一个月也死了,一只公鹿坚持的时间是两个月,我最不忍心的一匹骏马,服食了几个月后,变得歪歪倒倒、目光呆滞、口角流涎,几乎已经不能再跑动了。胤禛当时还在病中,一见这些试验结果,已对道士丹药深恶痛绝,把那几个月搬到圆明园烧炉炼丹的道士们统统赶了出去。弘历一向最痛恨这些道士,认为他们旁门左道、装神弄鬼,但又碍于身份,不好直谏,见我用此方法说服了胤禛,当时就大喜过望,又因为在太学中与新儿原本的交情,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时常寻机会向我问这问那。

  未来乾隆皇帝的好奇与好学让我有了一点儿责任感,于是就当做闲聊,向他大概解释起了我仅剩的关于蒸汽机的记忆:“宝亲王,所有人都见过,当一壶水沸腾时,热气将壶盖顶起的情景,若是更大量的热气,可以产生的力量不是更大?由此,英吉利国有人设计了蒸汽机,专门制造大量蒸汽为动力,用一系列类似于他们钟表的精细机关带动器械,就可以完成很多人才能完成的工作。比如宝亲王也听说的,用于船的划桨,不但节省了很多人力,速度和强度也比人力来得更有效率。”

  弘历出神地想了想,笑道:“这个念头新鲜!西洋人蛮荒不解大义,却专喜欢弄这些奇技淫巧。”

  我不得不耐心地试图说服他:“这些技术如果日益发展完善,用到各种方面,将是一场巨大的变革,可以创造出无数奇迹啊。”

  “呵呵,我中华物华天宝、地大物博,什么没有?不然,他们还需巴巴地弄出这劳什子,不远千里跑来朝贡?钟表什么的,让他们去做就是。不过这蒸汽机好玩儿,什么时候叫他们弄个来看看。”弘历好笑,已得出自己的结论。

  无奈地摇摇头,打起精神勉力与他封建传统封闭思想辩论,还没说两句,胤禛大步走来,笑问:“讲的什么智者襟怀、仁者谋略?得空儿了,也给朕讲讲。”

  “皇上。”“皇阿玛。”

  胤禛摆摆手,收起勉强的笑意,看着我简洁地说:“朕有要紧事儿得亲自去办,需回宫几日。弘历,随朕回宫。”

  这是几年来的第一次。自胤祥离开后,胤禛对我眷恋日深,时时都要我在身边,加上皇后去世,后宫事宜我也多少在操持,他从未为办什么事而让我单独留下过。

  目送他们父子离开圆明园,我已大约知道胤禛要去做什么,但愿,这是就是他答应我的的,那最后一件事。

  已经五天了,胤禛还没有回圆明园,每天只遣太监来向我叮嘱些冷暖琐事,宫里也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这天春雨淅沥,湖面上浮起一群群锦鲤吐泡泡,可爱至极,正好胤禛今年为我取的雪莲也到了。

  自胤祥去后,依然有雪莲年年送来,仍在每年的初春时节。胤禛总是非常准时,他说“十三弟回草原去了,雪莲自然更少不了,我不过受他之托,代为运送”,仍然每年亲手转交给我,只是,除了今年。

  再看一遍那些我细心保存的干花,打开箱子,将这极可能是最后一朵的雪莲,收集到它们一起。我已集齐了十三朵了。明年,还会有雪莲吗?

  “公主!”

  新儿忽然冲进水榭,双目红红,泪痕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退后一步,小孩子受了委屈般紧张抽噎:“公主,您知道吗?宫中忽然传出消息,弘时阿哥,前日被皇上赐死了,还削了宗籍。”

  我并不意外这个消息,对她的态度却多少有些意外,示意左右人都出去,关上了门,只剩下我看着她不言语。

  “公主,您那时候不是说一切都有老天在瞧着吗?我记得呢。”新儿几步扑到我身边,跪伏到我膝上,“老天就这样瞧着?瞧着他们这样的父子,兄弟?新儿知道,八王爷、九王爷他们,是因为才高出世,招了皇上的嫉恨,一山不容二虎,一国难容二君,我都明白。但弘时阿哥不是他的儿子吗?他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

  “你也知道他下不了手……”我拍拍她抽泣耸动的肩膀,“你只知道你的九王爷他们辛苦悲惨,难道看不到皇上咬牙独自撑了多少年?你难道不知道十三爷吃了多少苦?正因为身受其苦,皇上才宁愿一个人背了所有的责任和罪名,好留给弘历一个安稳的江山,不让弘历再受一轮这样磨难。这是他们爱新觉罗家注定了的,呵……我有时候猜想,是不是他们从取得天下的那天,就已经同时收到了这个命运的诅咒?”

  “注定的?”新儿蓄了满眼的泪,茫然看着我。

  “你喜欢弘时?”我突然柔声问她,“你已经长大了,我一直在替你留心,却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不!”她跪直了身子,“……是,我喜欢他,但不是公主您想的那样。我明白,公主让我到太学听课,还让我时常可以和小武哥哥、福来哥哥他们玩,让我可以见到更多的人,您希望我能自己找到幸福……”

  我的确是这样希望的,或许有点儿八卦……武世彪的儿子小武和孙守一的大儿子、我在草原上亲眼看着他出生的孙福来,现在都到我身边做了侍卫,也都是勇敢正直的好男儿。

  “……小武哥哥对我就像亲妹妹一样,福来哥哥诚实可靠,而那些宗室子弟,不过是些斗鸡走狗,赌酒驰马的旗下纨绔。对,宝亲王自然清华毓德,已俨然有人君之像。但不一样的只有盛郡王弘时阿哥,因为他和九王爷当年太像了,一见到他,就像见到在西宁的九阿哥……说不出的可怜他、敬爱他……”

  弘时像允禟?这才真是叫我意外。

  外貌?气质?贵族子弟,稍微桀骜阴柔一点儿,加之原本就是这样近亲血缘,弘时脸上或许的确有点儿允禟的影子?但我从来没有过这个联想,自然看不出来——可怜痴心的新儿,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的九王爷的影子……

  “新儿,这是你自己的心魔给你造成的幻象……特别是当弘时重复了允禟的命运时,你就更暗示自己把允禟的影子投射到弘时身上。这其实与你无关的,不要把过去的阴影带到每一件事情上,那样太累了……”

  “不,公主,您知道九王爷在西宁的日子吗?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于你。新儿永远不能明白,九王爷到底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让他那样为你痴情一世,你却能这样残酷地看着他死?”

  果然还是为了允禟。但由一个没有经过当年事的孩子口中说出“残酷地看着他死”这个冰凉恐怖的意相,忽然如一把利刃刺中了心底埋藏已久的揪心疼痛。

  “公主,您这样善良,这样智慧,这样的慈悲胸怀,您能体贴皇上对您的好,怎么会唯独不能感受九王爷为您的心呢?难道那样还不足以赎他的罪?”

  这孩子豁出去了。虽然从收养她时起,我就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她会需要一个解释,但一向谨言慎行的她,竟会舍命问出这种绝对不能让胤禛听到的话……我摇摇头,搀她起来,亲手从某个箱柜深处,找出一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竹笛,仔细看了看,递给她。

  “竹笛?!这是……我在青海见过的,九王爷说他在路上亲手做的,笛尾刻着‘凌字,您还留着它……”

  新儿捧着笛子,忽然扑进我怀里:“您还留着它……”一语未尽,又是泪如雨下。

  “新儿,你听着,你很懂事,从来不与我谈起这个,现在我要告诉你的话,今后我也不会再说第二次。对,允禟曾经是罪人,他对我有罪,还欠我一条,不,两条人命。但他的一生确实已经替他赎了罪,那一切早已过去了。你曾经见他时常把玩的玉人儿,沉在眼前的湖里,而这个笛子,应该算是替你留着的。”

  “替我?公主,新儿刚才错了,新儿一时糊涂,竟那样对公主说话……请公主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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