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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她温柔缓慢地把他的手臂放在床上,然后向自己身后招了招手。王秋莹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轻轻把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尽管素盈目不转睛地正视着王秋莹,这位女医却仿佛一心一意倾听患者身体传来的讯息,又像在刻意躲避探询,低垂着头不与素盈目光交接。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睑轻轻抖动,抬起头看一眼素盈,神情有些躲闪。

  素盈与她默默走到屏风之外,用耳语似的低音交谈:“圣上的情形如何?”王秋莹诺诺地低着头说:“如常。”

  这不知是第几次听到王秋莹一成不变的回答。素盈不禁开始怀疑:“当真?我看圣上气色较往常好了很多。”

  王秋莹从容不迫地回道:“圣上的状况非同一般,发病之前的气色不是比现在更好吗?这是不能以常理推测的。只怕以后还是会无声无息地发作起来。”

  素盈还想追问,忽听御榻上衾帐摩挲,皇帝低沉的声音问:“谁?”

  素盈忙让王秋莹退出去,自己绕过镂屏,向他粲然一笑。皇帝刚刚转醒,目光还有些迷离,微微张口像是想要唤一个名字,却忍住声,渐渐冷静下来。素盈在这空当为他端了一盏清水,跪着服侍他喝下。

  “陛下累了就多睡一会儿吧。”她柔声说着,拭去他唇边的水渍。皇帝笑了笑,伸手拾起落在床下的奏章,边看边说:“是要养好精神——你看,邕王上表,请求回京面圣。我已准了。”

  乍的听到这个稀罕的人,素盈愣了一下,也微微笑了笑。她还从未见过皇帝最小的弟弟。册后之时,邕王声称染病,只有邕王妃一人入京称贺。从那以后,邕王在藩中默默无闻,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素盈相信,在皇宫里,不止她一个人忘记了这个人物的存在。

  皇帝卧病,他终于坐不住,想来一探究竟了么?素盈偷瞥皇帝一眼,却被他发现了。她忙低下头,怅然道:“说到”回京“……陛下顾惜妾的颜面才没有提起吧?今天,是龙骧将军回京的日子。”

  皇帝把手里奏章放到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你想为他求情?”

  “妾非圣人,不能忘情。何况仅此一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若说能够不闻不问,未免近于虚伪。”

  皇帝笑了一下,指着镂屏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意思是说,我永远不能在这里逞私欲。”他幽幽地说,“你也一样。”

  “妾不敢以一己之私令陛下英明有亏。”素盈庄严说罢,央求道,“纵然是待罪之人,也是妾的兄长。也不知他这几个月来如何为陛下尽忠,怎能落到这般地步。这一次令国家蒙羞,妾也想要亲自责备他……”

  皇帝听着听着,闭上眼睛。素盈以为他不耐烦了,不免有些失望。他却慢悠悠地说:“毕竟血浓于水……如果你不在意旁人怎么说、怎么想,无论如何也要见他——可以。”他虽然同意,话里却在暗示:在旁人处心积虑利用这个契机挫伤皇后家的时候,任情任性总不是稳妥的处事方式。除此之外,他没有说更多。

  有他金口一诺,素盈自然知道如何安排。她谢了恩,不准备继续打扰他。他却伸出手,在她肩上拈起一点东西——原来是一朵小小的桂花。素盈心头一颤,诧异他的眼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

  “喜欢桂花?”他很突然地问。

  素盈想了想,认真回答:“大约是吧。”

  “好像不肯定呢。”

  素盈心里涌上一丝温暖,笑容也舒缓开来。“平王府里也有一株。”她说,“小时候有一次,我不顾一切地冒了险,才得到一枝,甚至从树上摔落。可惜只有一刹,它就支离破碎。大约为这个缘故,才对它另眼看待。”

  他听了这个天真的故事笑起来,又问:“现在呢?会害怕从高处摔落吗?”

  素盈望着他指端宛如米粒的花朵,神往似的回答:“有人会接住我。”一言已出,她立刻察觉失言,赧然垂首。

  他仿佛没有留意,轻声准她告退。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用那若无其事的声调问:“只是想见素飒一面而已?”

  素盈暗自一惊,寻思自己的表现是否太过,让他起了疑心。她用浅浅一笑作为模棱两可的回答,欠身告退出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把那微不足道的桂花轻轻地一弹,它立刻就从他眼前消失,不知落在哪一处尘埃里了。

  为龙骧将军如何断罪,近来成了京中最热门的话题。

  素盈知道父亲平王为素飒广为游说,但她听说,有些刚正不阿的官员力主依律断罪——本朝刑法太严,失阵之罪,依法当死。

  龙骧将军素飒回京之后第五天,圣谕一道将他提入宫中。

  素飒知道这次面圣定是妹妹周旋的结果,但他却没想到,入宫之后径直被领入丹茜宫。素盈一早等候,见哥哥风仪依旧,显然在囹圄之中没有受到委屈。兄妹二人相视一笑,素盈执起哥哥的手,说:“圣上刚才又不舒服,不能召见哥哥了。”

  素盈轻轻地吁了口气,笑笑说:“我还记得,数年之前,哥哥曾经愤愤地向我描述废后的亲族,说他们尸位素餐,早该被人取代。”平心而论,素盈并不认为废后的父兄一无是处。他们占了“后家”这样惹眼的位置,别人总以为他们成功得太过轻巧,因此他们一次失误就被认为罪该万死。

  “后家会变,从太安素氏变成了东平素氏,但人们看待后家的微妙态度不会变,如今轮到我受人指摘。”素飒说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微臣连累娘娘担忧,罪该万死……”

  素盈微笑着摇摇头,又说:“那天谢震提到前线,似乎别有隐情。哥哥可有话想要我转陈圣上?”

  素飒见宫内并无旁人,低声道:“军中有人通敌。”

  素盈怔住,“哦”一声,立刻思忖通敌之说是否可信。明明是同一支军队,甚至与素飒的配合更加默契,但却没能在他的带领下获得胜利。东宫却带领同样的队伍连连告捷。这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骄傲的男人身上,都足够伤人。伤害常常会影响他们的判断力。

  素盈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哥哥,素飒泰然自若,眼神依旧冷锐沉着——他不是一个会因挫败失去理智的人。素盈徐徐道:“东宫挂帅后,哥哥应该向他禀明。”

  素飒的嘴角冷冷地上扬,“我与谢震都向他提过。不然,我们怎么会离开战场回到京城?”素盈心中猛然一沉:“哥哥是说,东宫有意包庇此事?”

  素飒寒着脸道:“我手下有五个得力的人。其中一个与东宫关系过于深厚,我一直不敢特别重用。两军交战连连失利,败得太蹊跷。我曾经怀疑有内奸,但没有疑心他。直到被谢震劫营相救之后,想起种种蛛丝马迹,我才疑心那人就是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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