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薄欢凉色 | 上页 下页


  那一大片蒿草我不休不睡也要五天才能割完,傍晚沉香过来给我送吃的,也顺便帮忙割草,我们很少交谈,似乎有默契地让彼此好过一些,也许只是不愿再说些翻来覆去被重复的话题。这里没有谁疼惜谁,没有谁委屈了谁,只有如何活下去,留住一条烂命,坚持到最后。

  手间都是血泡,血泡磨破了会流出血水,可即便是手残废了,我也必须继续割下去。那些时不时就有的惩罚、折磨,在天长日久里,成了一种渐渐适应的习惯,身体还是会疼,可心却会倦怠麻木,我已然逆来顺受,成了行尸走肉,至少她们这么认为,而这种认为对我来说,可谓一种成功。

  德妃时不时地派人过来关照余妃,她会被短暂地接出长门宫,送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些东西,一点点玫瑰油,一些食物,或者一身清爽的衣服,一双新绣的鞋子,这说明她们在折磨报复我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乐此不疲并欢天喜地。

  但最近几次,每每余妃回来,表情都有所紧绷,笑逐颜开的得意神色越发少了,而白发占了发间的绝大部分。沉香说,那是因为外面时局动荡,德妃在后宫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外忧内患,捉襟见肘,年轻的天子也会分身乏术,力不从心。这对德妃不利,间接地也牵连到了余妃。

  可我很清楚,德妃的寸步难行,只是因为后宫还有一个只手遮天的女人,皇后。我曾说过,便是她斗败了我,也未必能如愿以偿。不受恩宠的皇后,能稳坐东宫,十年膝下无子却未废,李哲的态度何其明显,曾经珍妃与德妃的你死我活,且如了皇后心思,她愿意坐享渔翁之利,好戏看得正酣。不出手,是因为不用出手,也会事半功倍,这也是我不愿掺和到珍妃和德妃之间争斗的重要原因。取代后位,是我从不曾谋算过,也明知不可为之的事情。那样一个厉害的女人,吃斋念佛,置身事外,后宫之中又有多少是没有掌握在她股掌之中的?皇帝身边的女人,从没有无来由的淡定自若,云淡风轻,但凡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必是不可动摇,足以只手遮天的。比如皇后。

  于是,我格外怀疑,当年,天生孱弱的小皇子之死,到底与皇后有无瓜葛,她究竟是企图嫁祸,还是德妃与李哲借机拨乱反正,扭转矛头,让珍妃与萧家、赵家,成了替死冤鬼?现下已经不得而知,也许,我将再没有机会得知真相。我抬头看了看天,艳阳高照,又是六月天,天光好得不可思议,旁侧靠着院墙的一棵槐树又开槐花,暖风拂过,一阵阵清馨的槐花香气掠过,沁人心脾。

  帝王之家,本是杜绝栽种槐树的,只因槐字带鬼,实不吉利。而许久之前,后宫倾轧的败者被打入长门宫之后,不堪敌手无休止的报复折磨,一头撞死在那面墙上。于是,人就被葬在墙边的位置,胜者对其恨之入骨,挫骨扬灰了都不解恨,便在坟头种了一棵槐树,为困死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之意。后来,那棵槐树越长越好,枝繁叶茂,年年六月初便开花,一串串白色花穗十分惹人爱。而长门宫里,世世代代的宫妇口口相传,所有这里的人都远离那面墙,那棵树。更有甚者传言,那名妃子死于五月十五,奇怪的是,每年的这一天树上便有槐花开放,格外邪行。

  我常坐在树下休息,树根部的确有土包突起,可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当初妃子的坟头,传言无从得知。不过,倒是这个毛骨悚然的传言,让我少了许多被骚扰的机会。只要我靠着树休息乘凉,一定不会有任何人靠近,便是沉香也如此。

  时日久了,长门宫中的罪妇们又传开,说是疯妇的灵魂被槐树里的冤鬼煞魄吸了去,她只剩一副躯壳,是行尸走肉。于是见我爬上树采摘槐花熬水服用,无不慌神恐惧。她们不知道的是,槐花有很多效用,可入药,清热凉血、清肝泻火、止血,熬水敷面泡手脚还有消肿的功效。

  日子一天天过去,余妃焦躁而坏脾气,连姜姑姑也屡屡挨骂,其他人跟着受罪,无不是胆战心惊。我坐在墙根底下,看着沉香心事沉沉,轻声开口问她道:“沉香在担心什么?”

  沉香想了想,抬头问我:“妹妹,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他日能走出这里,你会怎么选择?”

  我定了定神,侧头看着她微笑,“能走出长门宫的那一日,便是我看着这座皇宫灰飞烟灭、火烧连宅之时,或许我还有机会见到李哲,然后跟他说几句话。”

  沉香复又垂下头,黯然道:“国将不国,连后宫的嫔妃都要跟着殉国,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有机会走出长门宫,如果能,怕是也要遭叛军屠杀。横竖都是死,可我宁愿死在御林军或是太监之手,也不愿死在叛军刀下。”

  我莞尔,“沉香当初如何入得这长门宫?”

  “迷惑先帝,滥用禁药,可是我没有,先帝也只不过宠幸过我三次而已,何来迷惑?”

  我抬眼看她,“你看,搬弄是非的人让你落入这步田地,生死不能,到了最后,你竟然还想着死在他们手里,这是奴性。既然江山不保,自问他再没必要帷幄天下,无法而不能,不如能者代劳,于天下苍生也是好事。”

  “妹妹……”沉香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移开目光,看着自己凌乱的掌纹,轻声说:“如果还有机会可以走出去,就活着走出这皇宫,离开这是非之地,好好活着吧。”

  “乱世讨活,又何尝容易……”

  “既然抵死熬到这一日,死了就太不值得,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好过困死在这口华丽的棺材之中。”

  沉香沉默,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于是日日过去,长门宫依旧死寂而幽怨,余妃和身边几个宫妇焦头烂额,坐立不安,其余的人似乎也感染了恐慌,每日早早醒来,很晚才睡下。我则坐在槐树下张望着门外,看着长门宫宫口的侍卫渐渐变少,最后只剩五六人,心不在焉地守着。我知道,或许,重生的一日就要来到了。

  暮云四合之际,门口的侍卫又走了两个,其余两人魂不守舍,不时地窃窃私语,看起来十分焦急。余妃在房中走来走去,让姜姑姑急急收拾东西,所有人看到这一幕,无可避免地慌乱,纷纷开始准备起来。我坐在蒿草地里,用尖锐的瓷碎片割着蒿草,偶尔抬头看她们心急如焚,心里却更加轻盈起来。

  不知为何,余妃突然从房中疾步走出,指着我大吼:“把这贱妇给我绑在树上,快,快绑。”

  姜姑姑不敢靠近槐树,狠狠地踹了旁边人一脚,狠声骂道:“还不快去,快绑了那疯妇,不然你就去死。”

  沉香上前求饶,却被狠狠地踹到一边,有人七手八脚地上前,把我用草绳紧紧地绑在槐树上,面朝土墙。传说中,是那女人一头撞死的地方。我未曾挣扎,只是把磨得十分尖锐的瓷片握在手中,她们慌乱至极,七手八脚地胡乱把我绑好,像是唯恐沾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纷纷逃窜。沉香远远地看着我,也是无能为力。

  天黑得很快,初夏的夜晚并不暖和,虫蚊萦绕,露重风凉,没有食物,也不准许任何人给我送水,身上的草绳将我牢牢地捆住,动弹不得。时辰久了,草绳勒入皮肉,刻出深深的印痕,针刺一样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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