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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皇兄,您日常也着汉装吗?”拓跋勰立刻又问,逃避似的。拓跋宏却比弟弟老成许多,反问一句:“你觉得呢?”

  拓跋勰略一思忖,负手直立,侃侃而谈:“臣弟以为,皇上一向致力于兴汉学,正礼仪,那么,就不可不议定衣冠。若皇上身体力行,首先从衣冠上推行汉风,以示革新之意、亲汉之心,假以时日,天下士人咸来归附,我大魏方能得治。”

  他漆黑的眸子里隐约跳跃着惊喜和迫切之情,神情端庄而认真,与方才判若两人。稍作停顿,似是思考,旋即又笑道:“何况衫和袍不同。袍的袖端应当收敛,并装有祛口。而衫子却不需施祛,袖口宽敞,日常出入颇为便宜。魏晋飘逸超然之风延续至今,这衫子在南朝依然时兴……”

  他竟识得南朝的衫。我心中恍然,不禁细看他。他丝毫未曾察觉,兀自评议,时而以恰到好处的手势来增加言语的气势。

  拓跋宏也含笑听着。末了,问道:“你可知魏晋为何盛行此风?”

  拓跋勰微微蹙眉,很快回答:“大抵是名士服药之故吧。五石散乃热性药,服药后,食宜凉,酒宜温,需疾走、冷浴,着轻薄宽适之衣以散发药性。”

  拓跋宏笑道:“据说,五石散有修容养生之效。”

  我摇头道:“恐怕并非如此吧。五石散由岩石、石钟乳、赤石脂、紫石英、白石英制成,皆为燥热之物,服药后五内如焚。何况,服食之人不见得长寿,痛苦之人却比比皆是。”

  “譬如那个名医皇甫谧。”拓跋勰忽然含笑接口,“听说他服药七年,严冬时需以冷水两百担浇身。为解体内燥热,甚至裸身吃冰。可见药性之烈。”

  他竟博闻至此。我微惊,心中亦是无端的欢喜,终究忍不住,启齿与他相和:“对了。至于东海王良夫,痈疮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溃烂;蜀郡赵公烈,中表六散……这都是服食五石散之故。”

  他亦扬眸深看我一眼。然而目光也不过一瞬。他旋即笑道:“我们只顾闲话,时辰已经过了。”说话间,仍是从容的神态。

  拓跋宏却不免心急。然而,也并非真的焦躁。他向外走去,一路笑言:“真是被妙莲和彦和给耽搁了。”

  我欠身相送。始平王拓跋勰也走了出去。修长的身影,从我的眉眼之前,轻风般掠过。淡宝蓝凹斜纹的一袭袍子,映入眼中,一经一纬,都看得清。

  我的唇角泛出微笑,不自觉的。

  那日,拓跋宏以汉服出见。想来,他落寞的眉眼间,在堂皇殿宇的辉映之下,亦点染了些明朗之气吧。君臣数十人把盏言欢。宴毕,拓跋宏颁下赏赐,竟是汉族儒生的服饰。众人不由得大惊。

  我并非亲眼所见。翌日,由始平王拓跋勰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皇上和冯侍中的交情最好,首先将衣饰赐予他,对他说——”他模仿拓跋宏的语气,平和而端庄地说道:“思政,你是皇亲贵戚,应为最先。”思政,是我大哥的字。

  拓跋宏不禁大笑。“彦和!”他微带谴责地制止道,“不得对驸马无礼!”言毕,又含笑看我。其实拓跋勰这番话算不得失礼。他固然是轻松的语调,然而长身玉立,眉间却还是端庄的笑意。没有丝毫的轻佻。

  我亦忍俊不禁。大哥生性温厚,也不免保守和拘束。拓跋宏确实是难为他了。我微觉好笑,又问:“那驸马是否会穿汉服呢?”

  拓跋宏不语。他尽管能够预见到结果,却不说出来。还是拓跋勰开了口:“有太师在,驸马必定会穿。”

  我心中思忖:他对我父亲倒也了解。不觉举目看他,他正好也望着我。我笑道:“殿下与我父亲相熟么?”他淡淡一笑:“太师门庭中,皆是鸿儒,日日谈经论道,丝竹不休。”

  我刹时静默。他只是陈述事实。我却不能不多心。随即不安地瞥了拓跋宏一眼,他并不言语,眉头微蹙,却又以柔和的目光作为慰藉。

  “听闻太师身体欠佳,已不大参与朝政了。”拓跋勰已察觉到我的不安,以轻描淡写的解释作为补救。我微微一笑。须臾,他又吟出一句诗来:“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是曹植《美女篇》中的末两句。并非美女之叹惋,实实在在却是他自己的苦闷。于我父亲而言,怕也是如此。当年混迹羌人行伍的任侠少年,如今却被皇亲国戚的身份给拘束了。他也是盛年,却半是放纵,半是退隐。

  我心中的哀惋,尚未回转,拓跋勰却已绕回了原先的话题:“说到汉服,驸马为人保守,于他而言,应该是有些为难的。然而,谁让他做了皇上的妹夫呢?”末了这一句,却是玩笑。我终于忍俊不禁。拓跋宏微微恼怒,却又含笑道:“彦和,你又胡言乱语了。”

  拓跋勰忽然正色道:“同样,作为皇上的手足,臣弟始终站在您这一边。无论变法改度,还是筹谋天下,臣弟万死不辞。”平淡说来,却颇有肃穆的味道。其实,拓跋勰相当年轻,那份少年血气凝结在眉宇间,微微带着固执。

  拓跋宏不禁动容。敛去笑意,深深颔首。

  我亦动容,心中久久不能平。为拓跋勰的执著与忠诚所感,亦为我胸中深藏的豪情所激,我仰头,正色道出:“臣妾之心,一如始平王。”与拓跋宏相视,微微一笑。只觉得,这份知心怜意的情,已不是三千佳丽所能共分的。

  然而,拓跋勰的目光亦斜斜地,深深地拂过来。我没有看他。但觉遗憾又添了一重。

  这一年四月,在拓跋宏的主持下,北魏定下了五等公服。各级别的官员,皆有不同服色。此后,拓跋宏多以汉服示人。自上而下,汉风日盛。

  作者按:

  彭城公主的名字是杜撰。因她的姐姐高阳公主,名瑛,我便也想当然地给她安了个王字旁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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