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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什么?没——有——问——题?”我吃惊地张大了嘴,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数月前,在北京的医院里,我们眼巴巴地盯着医生,希望听到一句“没有问题”,这样就证明是一场虚惊,我们会抱着丫丫高高兴兴回家去。然而,无情的一句“脑白质软化”如五雷轰顶,炸得我们魂飞魄散。天空一下子塌了。

  如今,我已经接受了既定的噩运,已经积蓄了全身的力量,准备和丫丫一起同“脑瘫”这个恶魔打一场生死战,医生却告诉我“没有问题”!

  我迅速地抽出片子,只见影像上光洁均匀,那几个折磨了我们数月的该死的白点,居然不见了!

  脑白质软化的症状消失!

  怎么可能?所有的专家都告诉我们,脑部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一旦形成便终生无法修复,只有激活别的脑细胞替代已坏死的脑细胞功能。

  可是,丫丫的核磁共振影像一切正常,脑白质软化症状消失。

  一时间,我如堕梦中,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巨大的幸福来得太猛烈,我不敢狂喜,我怕梦醒来再没有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虚弱地扶着墙,怯怯地问:“会不会……拿错了?你们的机器……会不会……有误?”

  “我们刚进口的新机器。”医生不耐烦地大声回答,同时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似是奇怪这女人是否患了失心疯,孩子没问题不欣喜若狂,还问东问西。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医院,像喝醉了酒一般晕乎乎、轻飘飘的。我站在医院大门口,阳光炽烈地照在身上,我眯缝着眼,第一次发现,广东的天真蓝,树真绿,阳光真灿烂!我静静地站着,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谁说眼泪代表悲哀?

  在治疗之前,我与桑曾去了一趟寺庙,为丫丫求了一个签。桑一向对求神拜佛或是偏方秘方之类执迷地相信,我虽是“无神论者”,亦想寻求一份自我安慰。人在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便只有求助于鬼神或运气。

  签上有一句话:“此女本是人中凤,偶感小恙何足惧!”当时将信将疑,没想到如今却竟然成真。

  一个饿得太久的人一下子不能吃太饱,否则胃就会撑破。同样,极致的幸福不能来得太猛烈,否则人的神经一时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狂喜,会像“范进中举”一般,瞬间发疯。

  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满涨着激动和幸福,我想大笑,想奔跑,想抓住身边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丫丫没事!丫丫完全正常!我想唱歌,想跳舞,想纵声大笑,想像一只小鹿,在野地里尽情地撒欢!

  可是,我只是站在医院大门口的阳光里,望着天,静静地流泪。

  奇迹!

  你相信奇迹吗?

  年少的时候,我们都相信和期待过奇迹,然而,现实的冰冷和无情却一点点泯灭了我们眸子里梦想的光辉。尤其父亲成植物人后,我每天给他读书,跟他说话,幻想他能够听见我的呼唤,苏醒过来。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父亲的离去终于让我绝望,让我以为奇迹只会出现在电影里小说中,是杜撰的美丽的梦。

  然而,如今,我终于明白,奇迹就像天山上的雪莲,因为其圣洁高贵,只有最虔诚最执著的人才有缘看到它。所以,不要因为没有看见便否定它的存在,只要我们保持一颗安宁干净的心,只要我们不被噩运所击垮,我们执著、我们努力,就有可能看到奇迹的光辉!

  我回到病房,丫丫正乖巧地坐在床上,专心地看着一本书。

  我万分庆幸地看着她,我稚弱娇嫩的女儿,我倍遭磨难的女儿,我险些被划入另册、永世都不得翻身的女儿!想到她从此将摆脱一切的怀疑和阴霾,重新做回一个健康正常的人。我的心满怀巨大的感恩和狂喜,真有“失而复得”之感。

  感受到我的凝视,丫丫也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虽然她是个婴儿,可她的眼神清澈睿智,善解人意,似乎所有这一切她都了解,都明白。

  在很多人心里,小孩尤其是婴儿,是一种只会吃喝拉撒睡的简单动物。他们只有动物生存本能的需求,而没有作为人的独立思考的能力。所以,大人往往把婴儿作为自己的附属品,越俎代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处理婴儿的一切事务,按照自己的理想去铺设孩子的道路,希望把孩子“塑造”成自己憧憬的那种人。所以,经常有父母逼着本无艺术天赋的孩子学钢琴学绘画,号称要“把自己未实现的梦在孩子身上实现”。

  其实,婴儿从他被剪断脐带,离开母体的一刹那,就已经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存在,他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感情和意志,有他自己的兴趣和爱好。父母不过是帮助他解决生活上的难题,比如,吃饭穿衣,至于思想,是不可以替代的。

  我坚信,丫丫一直有着她独立的思想,在人格上,她一直是一个完整的人。

  刚出生的第二天,丫丫生命危在旦夕,所有医生都对挽救她的生命无能为力,她却依靠自己的努力闯过了鬼门关。回家后,她一直安静而乖巧,不撒泼、不吐奶、不流鼻涕口水、不认人,尽量不给大人增添任何麻烦,哪怕桑与我在她的床边吵得天翻地覆,她仍然紧闭双眼,似乎睡得安详而沉静。

  8个月时,医生的一纸诊断险些将丫丫打入地狱。有人到我家动员说放弃对丫丫的治疗,因为脑瘫是不可以治愈的。这时候,本来安静躺在床上的丫丫惊厥地尖叫、哭泣起来,怎么哄也没用。她烦躁地蹬着双腿,委屈地号啕大哭,十分的惊恐和不安。我把她抱在怀里,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抽抽噎噎,半天才平静下来。在这之前,她从没有这样无故发作过,也从不要人抱着睡,可这一天,她只有被我搂在怀里,才能踏实,才能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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