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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对于我,怀孕是所有的噩梦中最万劫不复的一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伤害,所有的委屈我都可以忍受,可是,我不要牵扯另外一个无辜的生命。

  生命的存在有时是一件无奈而悲哀的事,我倾向于认为,人来到世间,就是受苦的。越是心灵丰富和敏感的人,所感受的苦楚越多。而成长,是一件太艰难的事,人最终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完全是听天由命,没有任何规律可循。

  我知道,我和桑这样的关系根本不具备要孩子的条件。一个人童年和少年所受的家庭教育和感受的家庭氛围如同胎记,在他的一生中都留有不可磨灭的印迹,并左右其一生的言行。一个在破碎冰冷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很难有正常的心态,很难学会去爱,即便他有善良的内心和想爱的欲望。因为不曾得到,所以不知该如何付出。桑便是一个明证。

  而我,我有堪称完美的父亲,至今为止不曾见过有人扮演父亲的角色比他更好。母亲性情急躁,不像父亲那样慈爱温柔,但她善良正直,为家为孩子鞠躬尽瘁,也可谓贤妻良母,无可挑剔。但是,我快乐吗?

  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曾有过,然而,随着青春期的到来,烦恼也接踵而至。翻开那时的日记,满篇对生命的怀疑和自我的否定,尖锐敏感而神经质,不明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辛弃

  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我觉得少年的痛苦往往比成人更来得真切和强烈。因为少年更苦苦寻求生命的本真,一颗心赤裸裸地捧出去,不懂得如何粉饰和保护自己,因而受到的伤害就更惨烈。而成人因为世故或者麻木,生存便较为容易。事实上,这个社会对青少年的要求也比成人高,少年需要德才兼备,品学兼优,成人只需有一份工作便好。少年被要求整日看书学习,成人却可以喝酒、唱歌、打麻将。

  我亲密的朋友,裴裴和美瑜,都曾选择过自杀,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总是生命的痛苦大于了欢乐。其实,我也曾想到过死。在考高中的时候。因为结交了一个转学来的“坏朋友”,一向成绩优异的我在预考时一泻千里,一败涂地。母亲狠狠地骂了我,父亲大概也表示了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羞愧和耻辱让我觉无脸见人,我发誓如果考不上高中就自杀,并精心设计了每一个环节。当然我的情况和裴裴与美瑜不一样,我多少有些矫情和做作,并不是真的厌世,只为了让爱我的人伤心,让他们后悔不该那么重地责骂我。就算真没考上高中,我怀疑自己也不一定会有实施自杀的勇气,就像与桑在一起的日子,我无数次想到过死,却仍然苟且地活了下来。

  但快乐的日子确实乏善可陈。尤其与桑在一起,我怀疑上苍只为锤炼我承受痛苦的能力。

  所以,我不敢要孩子。我怕有孩子,我怕制造一个生命,却不能给他足够的温暖、关怀与照顾。我怕我与桑无穷无尽的争吵会损伤他幼小稚嫩的心灵。我怕他会像我,感情纤细脆弱易受伤害。我更怕他像桑,冷漠自私简单粗暴。如果有一天,孩子对我说:“我并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你为什么要生我?”如果有那一天,我想我真的会活不下去。

  然而,仅仅由于一次的疏忽,我忘了吃药,一向准时的例假迟迟未来,而我开始头晕,失去平衡。下楼梯时,我跌了一跤。紧接着外出做采访,我又一个“失足”,从小山坡上滑滚了下来。

  腹内剧痛,我沉默地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坚持着把节目做完。

  去到医院检查,阳性。

  我毫不犹豫地对医生说:“我不要。”

  桑没有反对,因为我一直服药,必然会影响胎儿。

  早已从各种渠道了解了刮宫的痛楚,小产不如大生。我恐惧得浑身发抖,这是所有噩梦里最可怕最残酷的一个,不仅仅是因为怕疼,而是一个母亲将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别无退路,别无选择。

  我躺到了医院的手术台上。

  褪去衣物的时候,因为多次的重复,我没有了第一次的紧张和难堪,显得从容而麻木。

  医生开始给我注射一种据说可以止疼的针剂。

  我开始晕眩,天旋地转。顶上的灯离我很近,那白炽的光让我恶心想吐。我以为我会昏迷过去,那么一切的苦楚都不自知。

  可是,没有。

  我清楚地知道医生撑开了我的身体,冰冷的器械无情地捅进来,残酷地撕裂着我的身体。我听见了电磁的“”声,伴随着翻江倒海般的痛楚,有鲜血大量地从身体里汩汩流出,连同我的五脏六腑,都一同流了出去。

  我拼命地咬紧嘴唇,疼痛是如此的无穷无尽,想自己要死了,死了……

  一切终于停止。

  我从晕眩中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医生给我看小小的胚胎,已经断裂成四五截,原本可能应该是白色,生命之初那种纯洁无辜的白,可是,此时却变成了暗红色,皮肤被摔伤后留有淤血的那种红。

  医生说:“你山上那一跤已经摔坏了。”

  我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我怜惜地看着这小小的胚胎,想着这微弱的生命是多么无助可怜,从他存在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不受欢迎,注定会消失,我不但狠心地拒绝他的到来,在他还在母体的时候,就让他受到伤害。他是有生命的,会疼吗?

  我哀怜地看着本属于我的孩子,伤心地啜泣。医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她不明白我在做手术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时都能一声不吭,此时为什么对着一组已经消失的细胞无休止地掉泪。

  在山上拍摄的那档节目在全省节目评比中获了一等奖,并在全国播出。每每我看到这档节目,心里都说不出的痛楚。没有人知道屏幕上轻松潇洒的主持人腹中怀着她可怜的孩子,他的生命如此短暂,却以这样奇异的方式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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