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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千恕那种男人确实很难让人记住,没过几天,他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就淡漠了。

  这天黄昏,我正坐在阳台上的摇椅里看书,万没想到,当年我的初恋情人慕哲竟打来了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几乎呆了!我的初恋在十八岁那年已经夭折,分手后,两个人从没联系过。

  慕哲的声音明显地苍老了,有些颤抖地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对不起。想打听总能打听到的,何况是在一个城市!”

  我心中升起一阵温暖的感动,但很快,便习惯性地竖起了防御的刺。自从他抛弃了我,每每想起,我总是会竖起防御的刺。他实在伤我太深了。

  我极力压抑着激动,说:“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不要用‘突然’二字,那对我很残忍。”

  “应该怎么说?”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还说那些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

  “你大学四年,一直和舒鸣恋爱。当时我的心很痛,但是,除了装作不在乎,我还能怎么样?”

  “你抛弃了我,再叫我去理解你的痛?”

  “这些年,我做梦都在祈祷你能理解我、原谅我。现在看来,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我的喉头堵得难受,哽咽地说:“什么也别说了,伤口已经愈合了,就让它安静吧。”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这次找你,不是想重提旧情。我遇到了一件痛苦的事,想对你说……”

  “什么事?”

  “你知道了吧?三年前,我和我的学生颜颖结了婚。不久,婚姻就出现了危机。她认识了一个有钱男人,那男人激活了她对钱的欲望。现在,我离婚了,颜颖被那男人包养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惊愕地拿着话筒,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知道慕哲三年前和他的一个学生结了婚。那时,我以为他们就是“师生恋”的典范,一定会一生恩爱、白头偕老,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快离婚。

  停了一会儿,慕哲央求说:“我现在非常痛苦,能见你一面吗?”

  他的请求让我陡然而生抵触情绪,我的心像少女时期一样,立即溢满了委屈。在所有我经历过的男人中,只有他能勾起我强烈的委屈。因为是他这个初恋情人毫不留情地抛弃了我。

  “十几年都过去了,为什么到今天才想起见我?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我冲口而出。

  “紫蝶,你恨我没一点错,我不会有任何怨言,我这辈子都是欠你的。但是,你应该想想,为什么我最痛苦时没想到别人,只想到你?”他在那头黯然地说。

  “你容我想想,我不能立即答应你。”我痛苦地说。

  挂断了慕哲的电话,我走到阳台上,陡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赶忙坐在摇椅上。杜鹃枝条上挂满了成簇的粉红色花朵,它们还在不知疲倦地开,不知疲倦地落,甚至不理睬季节的更替。几只花瓣随风落在我身上,我拿起一只,仔细审视着花瓣上细小的脉络。一只花的生命不仅是美丽的,而且是细腻而富有逻辑的,尽管只有十几天时间,但它们却活得舒展、自由。

  而我的生命,竟已经在花开花落间经过了三十一年!初恋也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生命就这么仓促地行进着,日复一日地消耗着。

  十六岁那年,我在慕哲任教的那间大学的附属中学读高一。在一个四处飘荡着九里香气息的初夏夜里,他夺走了我的肉体。九里香是一种白色细小的花,永远开在我遥远的十六岁,开在我被夺走贞洁的那个美丽夏夜,美丽而幽雅,从未枯萎过。

  在论及男女肉体关系时,我历来不喜欢使用“夺去”那个词,肉体关系最为平等,得到的同时就是失去,失去的同时也是得到。但是,惟有我的第一次可以理直气壮地使用“夺去”,那时我是个十六岁的处女,有着一旦撕破就永远不能复原的贞操。我曾天真地认为慕哲撕破我之后,可以给我一个长久的承诺,给我长达一生的爱情。每个十六岁的女孩,都会向往长久的爱情,都会把爱情看得比命还重。

  当时慕哲还住在一栋单身宿舍楼里,里面的陈设我永远忘不了:两只大书架、一张书桌和一张单人床。书架上最多的书是中外文学作品。他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我读高一到高三的三年间,他指导我读了很多文学作品。他的床单是淡蓝色的,被子永远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有笔墨纸砚和一筒大大小小的毛笔,还有一只红灯牌收音机和一杯常冒着热气的茶。玻璃板下压着一幅铅笔速写,画的是一个少女托腮凝思的模样。尽管他从没说破,我也知道少女的原形就是我。我曾先后在收音机和茶杯的隐蔽之处,发现过他用刻刀刻下的“紫蝶”二字。

  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听着夜半收音机里的圣歌时,我会从旋律中飞出来;喝着醇香淡雅的茶时,我会从茶雾里飘出来。他说那是他心里的我,或者到我能领会的那一天,他已经老了、死了……

  高一期末考试结束后,我感到很轻松。假期里,和慕哲的接触明显地频繁起来。

  那天夜里,我进门之后,慕哲就开始给我削苹果,看着我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看得我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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