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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谭志大声说:“顾婷娥,快把脚镣和手铐找出来戴上,准备走。”我推燕子去找,燕子抱着我的腿子,一动不动。谭志上来,一把扯开燕子,喊:“燕子,走开。”我这才跑进马圈,从马槽底下摸出脚镣和手铐。这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惟独不见杜仲和刘局长。这样也好,我不想看见杜仲,我想快快溜掉。我和他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想,如果有下辈子,如果下辈子我不是麻风女,也不是杀人犯,如果下辈子我有个干净身子,一定嫁给他。来麻风院的这几天我很知足,我没有白来,我认识了杜仲,小时候的锁柱,我知道他从小爱着我,不图回报地爱着我!这些天他还冒着危险保护我,保护一个没用的麻风女和杀人犯,这一趟实在没有白来,我死而无憾。我回到房间,关上门换上原来那身衣服,出来谭志给我戴上脚镣和手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这个大院子。

  “小天鹅,走好!”

  “小天鹅,慢走!”

  我听不出这都是谁的声音。我硬是不回头。戴着脚镣和手铐,我只能半步半步地走,就像旱地拔葱一样,两个脚硬是跟不上来。

  刚拐过院墙,就听见燕子在喊:“顾阿姨,顾阿姨,等等。”我看见燕子追上来了,怀里抱着一堆东西,大概是我故意留下的军大衣、镜子、拖鞋、戏服吧!我说:“燕子,你留着,阿姨没用了。”燕子一直往前跑,谭志挡她没挡住,谭志追上来不客气地把燕子推倒在路旁,燕子爬在地上,护着那面圆镜子,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听着让人心碎。我就不顾谭志的反对,回到燕子旁边,把她抱在怀里,说:“燕子,要坚强,一定要坚强。”谭志跺着脚,喊:“走不走?”我站起来正要走,突然舍不得那身戏服了,我说:“燕子,阿姨把戏服带走,别的东西给你留下。”我就带着戏服走了。一直走了很远,回头看时,她还在那儿,靠在一棵小矮树上,一手抱着军大衣,一手抱着镜子和拖鞋。

  60.坦白

  我不怕刘局长笑话,向他坦白:我爱顾婷娥,我从10岁就开始爱她,我想和她结婚,我要带头和一个麻风女结婚!如果政府能免除顾婷娥的死刑,允许她继续留在麻风院,允许我们结婚,我保证当一辈子麻风病大夫,一辈子留在麻风院里。刘局长并没有笑话我,但是,刘局长摇头说:“小杜呀,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三辈子留在麻风院,也没人在乎,再说,小天鹅的舅舅金山已经下台了,新上任的县革委会主任怎么可能——你是聪明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刘局长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天真得像个孩子,对于顾婷娥,对于我的爱情,我连芝麻大的一点事情也做不了主,我浑身的力量加起来,等于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婷娥离去。我说:“那么,明天我送她回县城吧。”刘局长说:“你是双料反革命的儿子,你想去送死,你就去吧!”我说:“我不怕死,他妈的,死了也好。”刘局长笑了,说:“死了,你怎么给你父亲交代?我估计你父亲凶多吉少,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没人救得了!”这话令我更冲动了,我说:“我不管,我也死,死了干净,一了百了!”刘局长叹了口气,慢慢说:“我真想替你父亲扇你一巴掌!”刘局长的这句话在我心里狠狠戳了一下,我耳朵里突然响起了父亲回忆家史的那种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泡在水里的玻璃珠子,打得我心疼,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刘局长像父亲一样摸着我的头,说:“死容易,死不难,最近这些日子,全县死了一茬子人,都是些嫩嫩的娃娃芽芽!”

  天亮了,刘局长不许我出门,他自己也不出门,始终警惕地陪着我,早饭是让人送来的,但是,我一口都没有吃。不久,我就听见了大家和顾婷娥告别的声音,大家亲切地叫她“小天鹅”!多好听的一个名字!但是,越是好听我越是受不了!因为,我知道,很快这个名字就不存在了,就和“彩云”、“杜琴”、“杜梅”这些好听的名字一样,都将“死掉”。我再一次强烈地觉得死是丑恶的,死是粗暴的,死是不讲理的,死是混蛋,死是恶棍!大家的声音越是亲切,就越像是含着不良用心,就越是肮脏,越是让我受不了!——“小天鹅,走好!”——“小天鹅,慢走!”这声音从前院一声一声传过来时,我突然恨所有的人,我真想找个机关枪把所有的人都扫了,干掉所有的声音,干掉所有的同情,干掉所有的得意。但是,我还是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屁都没放一个。听着镣铐声渐渐远去,我觉得自己像一堆冷狗屎,不仅毫无用处,而且又脏又臭。镣铐声听不见了,我还是定定地坐着,任羞愧像蛀虫一样把自己一嘴一嘴吃进去,再吐出来。

  我好像也在庆幸,这一关终于过去了,我终于没有追出去,没有以卵击石,没有自取灭亡。我要让自己活着,为父亲活着,为家史活着,为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活着,为活着而活着。顾婷娥终于走了,走远了,她没来向我告别,平静地走了。我的眼前竟也亮了一下,天空竟也高了一下,就像看到父亲的遗书一样。

  麻风院里渐渐安静下来了,我心里也渐渐安静了。我相信,麻风院以后会越来越安静。我甚至开始考虑,如何把麻风院的工作搞好。我甩甩头,不让自己再牵挂顾婷娥。

  这时,我看见一只小黑虫子在湿湿的地上狂奔。是一只比小米还小的黑虫子。我吐了一大口唾沫,把小虫子盖住了,看不见了,我沉下心来,等着看它到底会怎么样?我想它死定了,淹死了,一定!但是,我仍然在等,哈哈,它出来了,它的身子黑油油的!它迟疑了一下,发现自己脱险了,于是接着狂奔,一点都没伤着的样子。它狂奔的样子把我迷住了,它显然在狂奔呀!就和我向城外的葵花地里狂奔一样。不过,10秒钟,它只狂奔了半寸远!而且,每跑半寸远,它都会突然停下来,停两秒钟,换个方向接着再跑,每跑半寸远都是如此。这太有意思了,我继续蹲着,看着,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小家伙跑动的时候是没有视力的,每跑半寸远都要停下专门腾出功夫辨认方向!“哈哈!”我笑出声来了,我在嘲笑它,这好像令我有了一丝力量,我站起来向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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