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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不过,挖坟的时候,我出了大力。挖到三米深时,看见了第一块骨头,是右侧的肩胛骨,我们立刻停下来。我把嵌在土里的肩胛骨用指头抠出来,发现骨头表面是暗红色的,而通常所见的人骨都是纯白的,可见伯父死时肩部受了伤,流了不少血。父亲把骨头接过去,看了一眼,就用一种吓人的声音嚎了起来。我们只好把他扶上去,两个姐姐吓得直打哆嗦,我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强,剩下的骨头是我一个人蹲在深深的坑里,从板结的硬土里一根一根弄出来的。伯父的头盖骨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刀痕下方还有个三角形的洞洞,表面也蒙着一层暗红的血色。我要求自己像对待一块石头瓦片一样对待手中的骨头,否则,我会看见刀光剑影,我的身体和神经会受不了。由于有很多骨头是断裂和残破的,我的双手就像筛子一样把坑里的土筛了一遍,保证不丢掉一粒骨头渣子。

  迁过坟后,我更加相信,伯父的死一定有复杂的原因,伯父肯定深深地激怒过对方,结下了所谓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伯父才死得这么惨,骨殖才会这样破碎。但我从来没在父亲面前表现出一丝疑问。所有的骨头都挖出来后,胡乱塞进一个麻袋里,由我背着下了山,回到县城,回到家。下山的时候,我的身体一弹一弹的,身后的骨头发出哀切的脆响,一刻不停,絮絮叨叨,就好像伯父在用无数个小拳头不断地敲打着我,不断地重复着两个字:报仇报仇报仇报仇……好不容易回到家,一放下麻袋,我就躺下起不来了,虚汗淋漓,想说话,发不出声音,好像快死了。

  那次父亲和母亲因为我而打了一架,两个人半年都没说话。伯父的骨头,在家里整整放了一个月,我和父亲抽空把每一根骨头都洗净了,用水洗完再用酒精洗,把骨头表面擦得白白的,然后埋在县城边上的一块空地里。埋的时候我也起了关键作用,骨头抖乱了,需要理出个头绪来,在新做的棺材里,要摆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我学过人体解剖,我保证每一根骨头都放在了应有的位置上。不过,伯父的右手,好像少了一根骨节,比左手少一个。书上说男人身上大大小小一共有206块骨头,我数了好几遍,确实缺了一块。我紧张得手都发抖了,父亲看到后严厉地问:“你怎么了?”我搪塞过去了。后来我一直在念叨,少掉的那一根骨节到底在哪儿?是我疏忽,没从旧坟里拣出来,还是伯父死的时候被砍掉了一节手指?要么便是伯父活着的时候本来就缺一节手指,既然伯父从小喜欢耍枪弄棍,后来又在保安团里任职,完全有可能在一次事故中丢掉一节手指。

  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不好也不坏。他们确实经常吵架,父亲甚至会动手打人。不过,一般都是在父亲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家庭会议的重要内容就是痛说家史。母亲对此相当过敏,要么死活不来,要么总是带着针线活,打毛衣、纳鞋底。我记得母亲打毛衣的时候,动作总是很夸张,埋着头,阴着脸,就好像没在打毛衣而在一下一下地要毛衣的命,纳鞋底的时候,把麻绳从厚厚的鞋底间拽来拽去时,声音让人难受,看上去就像故意在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父亲捣蛋。

  最生气的当然是父亲,我们几个,也同样生气。我们也不爱听父亲唠叨,但是,母亲的态度更让我们受不了,这种时候我们总是自觉地站在父亲一边。为什么?我们和父亲有血缘联系,而母亲没有,母亲是外人,伯父不是母亲的伯父,爷爷奶奶也不是母亲的爷爷奶奶。

  有一次,父亲禁止母亲打毛衣或纳鞋底,母亲就空着手坐在半麻袋麦子上,我奇怪,母亲显得比平时安静。可是,父亲还没讲到关键处,母亲这边就出事了。母亲把屁股底下的麻袋撕破了,里面的麦子无声地漫了一地,麦子一直滑到了父亲的脚底下父亲才发现。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父亲一把将手中的青铜烟瓶砸在母亲脸上,接着,扑过去揪住母亲的头发,把母亲压在身上狠狠地收拾了一顿。我们死死地坐着,谁都不上去拉架,因为,我们同样反感着母亲,暗暗希望父亲好好熟熟她的皮。但是,母亲实在是“死不悔改”,挨了打也没用。而父亲也是“死不悔改”,过不了几天,嘴皮子就痒了,眼泪就盛不下了,就要把大家召集起来,闭紧门窗,从“民国二十二年正月十六日早晨”开始说起,只要一说出这句话,父亲的声音就变得像漫了一地的麦子一样,密密麻麻,无所不在,父亲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玻璃珠子一样在泪水里荡来荡去。

  我承认,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我一点都看不起他,我觉得他像一个唠叨的女人,像一个软弱的恶棍,有时候我真想一刀剁了他!不由自主地想像一刀剁了他时,我的心里会有像风一样掠过的一丝丝快感,我也总是觉得天空会突然一亮,一高,而我自己像个植物一样,个子也会突然长高,清晰得就像看见了一样。前面我提到过葵花地,每次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时,就会疯狂地跑向葵花地,大片大片的葵花地,只要隐身在里面,闻到那种酽酽的湿葵花的味道,内心就会渐渐平静下来。

  59.走好

  刘局长真是沉得住气,当天晚上,他还在杜仲的陪同下,来房间看过我,笑眯眯地说:“小天鹅,我看过你的戏。”可是,第二天早晨,吃罢早饭,他才派谭志来告诉我:“顾婷娥你快准备一下,我送你回县城,刘局长说,县上让你回去一趟。”我一听就明白,这一天终于到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没多问一句话,就急忙找出原来的衣服。燕子问谭志:“谭大夫,顾阿姨还回来吗?”谭志暗暗一笑,答:“不知道。”我明白谭大夫笑的意思,说:“燕子,别等阿姨了!”燕子抱紧我的腿子,不让我走。听说我要走,多数女病人都来哭着和我告别。我本来想快快走掉,不要哭,不要伤心。但我没办法,我哭得一塌糊涂。我发现,我舍不得这些人,比我的父亲母亲还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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