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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有一件半新的军大衣,我认出那是大牛叔叔的。我拣起军大衣,闭着眼睛一通乱扫,重新睁开看时,一只老鼠都没了。我这才看清,窖洞有门有窗,门窗上有很多缝隙,有几束白光歪歪斜斜地乱射了进来。我跪在窗边,看见圆圆的太阳剩下半个了,像一个大饼子被齐齐地切掉了一半,紧接着,我看见窖洞前的草地上躺着头麻驴,已经死了,脖子上还在突突突地冒血,血积聚在一个长满小草的斜坑里。我一看就明白,驴是让我连累死的。他们担心麻风虫附在驴身上,再传给人。突然,我觉得麻驴就像我的亲兄弟,比爸爸妈妈,比丈夫,比人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亲,我真想跑过去,抱住麻驴大哭一场,可是,我发现门和窗都是锁着的。

  我不明白他们怎么不尽快把我处理掉。活埋或烧死一个麻风病人,是应该在第一时间进行的,是为民除害,是不会有任何问题和麻烦的。于是,我猜,他们要把这件事情留给我丈夫,或者我妈妈。我爸爸是个军人,常年在陕西咸阳,一下子回不来。我想起来了,活埋或烧死麻风病人的活一般是由最亲的亲人干的,如果有父母,一般是由父母合伙干的。因为,除了父母,没人愿意惹这个骚,好端端背个阴债。兄弟姐妹也不愿干,只好由父母来干。一般都要先灌醉,让麻风病人好好吃上一顿,再灌醉,有没有酒量都要灌醉,最好醉得不认识人了,接着,同样喝醉了的父母疯了一样地挥土活埋,或浇油烧死。

  想到这儿,我倒变得安静些了,坐在窗边开始等。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东边的县城,西边的大峡谷,眼前的梨园,都看不见了。那头可怜的麻驴也看不见了,只有一股子含着青草味儿的血腥气。我披着大牛叔叔满是烟味的军大衣蹲在窗下。我以前最不爱闻的就是烟味,可那一阵,军大衣里面的烟味好闻极了,我使劲闻来闻去,恨不得钻进烟味里永远不出来。我听见地上的老鼠跑来跑去,吱吱喳喳像在开会,似乎在商量着怎么把我吃了。窖洞里面的黑暗和外面联成一片。我定定地坐着,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怕黑也不怕老鼠,更不怕鬼。我脸上的妆化了一半,身上穿着演秦香莲的青绸褂子和白裙子。我想我这个样子才是鬼呢!我坐在窗边等着,我相信我妈和我丈夫很快会来,带着工具和酒肉,在夜深人静时把我处理掉。

  可我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只听见县城那边锣鼓喧天,有大群大群的人在喊口号,因为风是由西向东刮的,口号摇摇摆摆听不清。后来,还听见了机枪扫射的声音,风忽大忽小,机枪的声音一阵硬了一阵软了。这时,我这才明白我妈和我丈夫,都忙着参加“文化大革命”,没时间来处理我,可能到了后半夜才有时间。我就要求自己耐心一点、坚强一点。我并不是没想过自杀,可是为了家里人,为了全剧团的人,甚至为了全县人,我不能自杀。

  我当时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因为我从小就知道,处置麻风病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活埋,这样才能保证把麻风虫同时消灭掉,后来的烧死也是这个道理。如果自杀了,在我死之前,麻风虫先就逃了,麻风虫熟门熟路会最先飞到我家,然后再飞到剧团。就算不是这样,我自杀了,肯定会给我爸我妈还有我丈夫脸上抹黑。当时“文化大革命”是最要紧的时候,全县陆续成立了十几个武斗组织,5月7号晚上,一个叫“风雷电”的组织被那个叫“真如铁”的组织用三杆机枪扫了,死了100多号人,其中有我一个堂弟一个表弟。

  2.小戏迷

  “文革”开始后不久,我就报名去麻风院了,这是我父亲的主意。我父亲是韬河县农业局的副局长,他让我务必要向卫生局提两个条件:一是任命我当麻风院院长,二是让我入党。这两个条件卫生局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就算是这样,卫生局都觉得欠着我什么,刘涛局长每次见了我都会脸红,总要说:“小杜呀,你想回卫生局随时都可以回来。”麻风院里当时的四个大夫没一个是正式职工,两个是胡宗南的军医,做了俘虏后被安排到了麻风院;两个是招募来的民间郎中,干满10年全家就能转为城市户口。卫生局的正式干部,你就是给他再多的条件,也没人去。我是麻风专科学校毕业的,这是我愿意去麻风院的原因之一,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别急呀,慢慢告诉你。

  那天我骑着小公马从麻风院回到县卫生局,一是领些药品和食物,二是想问问我入党的事情。我去麻风院工作已经半年,院长一去就任命了,入党问题却迟迟没有消息。到了卫生局,发现院子里一点人气都没有,多半的门都关着,死气沉沉,找谁谁不在,不用说,大家不是去串联就是去武斗了。我回到家,本来想住一晚上再回麻风院的,但我父亲坚决不让我住,甚至不让我在家里多待一分钟。为此,父亲和母亲打了一架。但我只能听父亲的,我不能不听他的。父母还在打架,我就出门去找刘涛局长。刘局长一见我还是脸红,好像欠我一块金砖,不用我问就忙着解释:“小杜,现在‘文化大革命’正搞得热火朝天,实在顾不上开会,你别担心,我说话算数!”我一听也脸红了,掩饰着说:“我来,是向局里汇报麻风院的工作的。”刘局长显然没兴趣听,塞给我一张纸。

  “你看看这个。”刘局长说。

  我一看,是县革委会的一封函:

  韬河县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
  委 托 书

  县卫生局并大湾麻风院:

  兹有蓄意杀人犯顾婷娥(艺名小天鹅),女,25岁,汉族,贫农出身,高中文化程度,韬河县城关镇人。犯罪前为韬河县秦腔剧团演员,1967年5月10日该犯被发现患有麻风病,为了保护革命群众的生命安全,被强制隔离起来。隔离期间该犯的同事刘侦侦出于革命友谊,置被传染的危险于不顾,坚持每天给该犯送饭送水。该犯却恩将仇报,无端怀疑刘侦侦与其丈夫有染,用事先准备好的石头猛击转身离去的刘侦侦,致使刘侦侦脑浆迸溅,当场倒地死亡。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运动中加强治安工作的若干规定》之精神,依法判决罪犯顾婷娥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本该立即验明正身,押赴刑场,但是,根据有关规定,该犯必须在治愈麻风病之后才能正式执行死刑,现特将该犯转交你院接受治疗,治疗费和生活费另行追加。治病期间,该犯必须同时戴着脚镣和手铐,如该犯继续行凶滋事或有逃跑行为,可不经批准,就地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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