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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一切,和河边的学校,是那样的不同。到处是旧时代的痕迹,重重叠叠,每一块砖头都 老了,每一块砖头都上了年纪。在它身后,另一条相邻的巷子里,是这城市从前的文庙,武官下马文官下轿的庄严的所在,现在,则是一座博物馆。那巷子就叫“文庙巷”,而前面打横的那条街则叫“上马街”。它身后,还有一座叫“崇善寺”的寺庙,不知始建于什么年间,此刻沉寂着,日后,每逢初一、十五,香火将十分旺盛。相传那寺庙里珍藏着一部宋版的“金刚经”,是镇寺之宝。而在它的斜前方,西南方向,有一座古老的道观——纯阳宫,吕洞宾的道场。它就被这些经典沧桑的古老建筑包围着,更显出了它原来的本色。也可看出,当年,李提摩太选中了这里盖学堂,那种傲慢的征服者的心理。

  八一年元旦,他们就是在这座殖民风格的建筑里度过的。高大的拱卷式天花板下,十字交叉悬挂了彩纸剪成的花饰。狭长的玻璃窗上,有人贴上了窗花,是大红的腊梅牡丹,特别喜气,那是他们班上一个来自农村的女生郑岫的杰作。课桌贴边靠墙,当中的空地则是舞场。一只双喇叭录音机就是他们忠实的乐队,播送着“步步高”、“喜洋洋”或者是“送你一枝玫瑰花”。传统的茶话会和节目表演已经不能吸引大家了,“交谊舞”开始登场。起初有些拘谨,可是后来就跳疯了,人人都很放纵,假如没有人管,他们几乎能跳个通宵达旦。每一个教室都是这样,跳着,乐曲声震耳欲聋,在这陈旧的建筑物阴郁深沉的内心掀起青春欲望的风暴。

  他们一起共舞,刘思扬,潘红霞,这是一晚上他和她跳的唯一一支曲子,《雪绒花》,慢三。他带得很好,非常好,好得出奇,优雅、从容。令他吃惊的是她的配合,默契、天衣无缝。她的乐感、节奏感,好得出奇,旋转时像羽毛一样轻盈。他内心暗自惊讶着此时她的美丽,她的忘我和沉迷。她像脱胎换骨一样鲜艳妩媚。他们跳着,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一句话。夜很深了,新年的钟声就要敲起来了,他们的舞步有了惜别之情,渐渐地,她眼睛里涌出泪光,他很震惊,那是他不能了解的,却很震动。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喊起来,一个尖脆嘹亮的女声,开始喊出倒计时的数字,一秒一秒,惊心动魄: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她喊,新年快乐!又欢快又凄厉。所有人都喊起来,新年快乐!互相拥抱,或者,碰响手中的茶杯,那里面不是酒,是白开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人放声唱起来,“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有人马上打断了他,开始唱另一支祝酒的歌,是一支他们熟悉的五十年代的苏联歌曲:“同志们来吧,让我们举起杯,唱一支饮酒的歌,”许多人应和着他,齐声唱道:“为党和斯大林,为光荣的旗帜,干一杯再干一杯——”

  更多的人又唱起来:“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啷里啷里啷,来来来拉索——”是一支时尚的新歌,《八十年代新一辈》,许多人还记不住歌词,齐声哼着旋律,“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好的生活属于谁?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新一辈——”

  没有人注意,潘红霞什么时候离开了教室,在欢乐无边的时刻,一个人的离去,太微不足道。她走出欢乐的灯火通明的主楼,在黑暗的台阶上坐下了。寒风立刻吹透了她的毛衣,刚才出来时忘记穿大衣了。她一阵哆嗦,抱紧了双臂,把发烫的脸埋在膝盖上。热泪滚滚而出。她悄悄地哭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激动。为刚才那一舞,那默契的瞬间。她不会再和他跳舞了,永远,那是危险的,太危险,她几乎就要泄露出她埋藏至深的秘密。可那是多么好啊!“谢谢你,谢谢你!”她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这样说,她不知道自己在感谢谁:上帝、神明、或者是刚刚到来的这个一切还未知的新年。

  “潘红霞。”有人在身后叫她。

  是他。只有他,能把她俗气的名字,念得这么富有色彩感,这么明亮。他似乎总是特别强调那个“红”字,红——霞。有一次他说,这是一部电影的名字,一部歌剧改编的电影。他甚至还哼出了那里面的旋律,“红军啊,我的亲人,我一颗心,给了你们——”

  “潘红霞,”他小心地在她身旁坐下,“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泪光还在,被泪水洗过的脸有一种婴儿般新鲜纯洁的光明。他暗自惊讶,她就像一个新人,陌生,不知道来历,却美得让人心疼和不能相信。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儿啊。他望着她皎月般光明的脸愣住了。

  “没怎么,”她静静地笑着,说,“我只是想,将来,有一天,回忆起现在,回忆起今天这个晚上,一定会觉得特别珍贵。”

  她侧过脸,背着他抹去泪痕。这个小小的动作,那么深地,感动了他。他觉得身体最深处,爱欲抵达不到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一下。灵魂被拨动了一下。这感觉很奇怪。寒风吹过来,他打了一个哆嗦,他也忘了穿他的那件棉大衣。然而寒冷似乎使他的身体和心都变得澄澈和干净起来,和星空那么接近。

  “你一定是双鱼座的人,是不是?”他忽然说道,“这是典型的双鱼座人的语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星座,”她慢慢地说,“这是不是很重要?”

  “不重要,”他回答,笑了笑,“一点儿都不重要,”他扭过头去看她,“潘红霞,你说,二十年后,我们会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也许,我还会在这儿,这小城,我是属于这儿的,”她这样回答,“你呢?北京吗?”

  “也许是西藏。”他抬头看着星空,忽然说,“我听说了,咱们的分配方案里,好像,有援藏的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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