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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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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小玲就不一样了,”她听他突然说出这个名字,仿佛,一个陌生人似的,呼延小玲,这是一个新人,“我们几乎在一切方面都不同,她那么有活力,有一个中午,那还是在刚入校几个月的时候,我出去办事,没睡午觉,看见操场上有一个人在荡秋千——你还记得吧,那时候,咱们操场上有秋千架,我都没留意什么时候拆掉了——大太阳底下,那么热,没遮没拦,有个人荡秋千,荡得高极了,几乎要在天上画一个圆,裙子像梦露的裙子那样飘起来。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人家都在午休,只有这个空中飞人,那么快乐,那么放纵。我站在远处看她,突然之间非常感动……那一整天我都很快乐,非常快乐,我总是看见她在飞,鸟一样,新鲜、奔放、活力四射。我想,这多好啊,多么美!” 他眼睛里掠过笑意,变得温柔了,“后来我问过她,我说,荡那么高你不害怕呀?她说,你猜她怎么说?我管不住自己啊,我只想,高,高,再高一点,我这人,太贪婪,我是个可怕的野心家!潘红霞,”他朝她转过脸来,“你信不信她这话?我信。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我看不透她。她特别天真,又特别成熟,有时候她非常善良,善良得真让人感动,有时候又非常邪恶。她是很难归类的那种人,你不知道她在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变化,一切都是未知数。这就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和她在一起,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未知的、充满活力的。我喜欢冒险,潘红霞,我这个人最憎恶最害怕的你知道是什么?是平庸的日常生活,是平庸的日子!那是能要我命的。我喜欢未知的东西,新鲜的东西,还有,对生活全身心的投入:你看她荡秋千的样子就知道了,她是能够一头扑进生活里的。可是陈果不行,陈果是那样一种人,他们永远、永远是在‘准备生活’——” 潘红霞心里又隐隐地一痛。也许,她自己也是,也是这样,永远在“准备生活”。她承认他对那个女人,那个“呼延小玲”的认识是对的:看不透,可是诱人。就像一枚没有人认识的果子,高挂在树上,鲜艳、漂亮、饱满、芳香四溢,却不知道它是否有毒。突然她涌起一股强烈的妒意,妒忌这种生活的天才。对了,是生活的天才,身上有原始的激情,活力四射,毫不畏惧,所向披靡。在他生动的柔情的描述中她越来越感到悲伤。 眼前的风景,几乎是静止不变的,看不出河在流,也听不到流淌的声响。绵羊像灰色的石块一样几乎一动不动。从他们站着的地方,远远地,依稀可看到横跨河流的大桥,依稀可看到上面来回奔驰的车辆。但是听不到声响,太远了。它们无声奔跑着,就像在放映一段默片。 “潘红霞,谢谢你。”她突然听到他这么说。 “谢我什么?”她问。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谢谢你让我用这些事来打扰你,”他说,声音很诚恳,“你知道不知道?潘红霞,你会倾听,你是一个让人十分感动的倾听者。” 她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让他感动,这半天,她几乎一言未发,可她看出他是真诚的。也许,她是会“全身心”倾听吧,而别人,大多数人,则是用耳朵听,用身体最浅表的一部分去听。他微笑了,他说他觉得现在好受多了。 有一个感觉他没有说,那是他后来想明白的,就是,为什么许多人都愿意向她,这个年龄不大阅历不丰的女孩儿诉说心事,那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有一种特别纯洁的苦难感,似乎,她就是为苦难而生,像一个终将殉难的圣女。 但是小玲珑有一天和她开玩笑,说,日本有一篇推理小说,叫《隐私知道得太多的人》,这个人就是因为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结果,被谋杀了。“潘红霞,”小玲珑心无城府地笑着,“小心有一天你也会被别人干掉啊!” 学期还未终了,学校搬迁了。这次搬迁的原因,学生们都不太清楚,大概牵扯到了历史上房产的纠葛。新校舍在城里,几乎在城市的心脏,离这个城市著名的广场大约只有一里之遥。说它是“新校舍”,其实是旧的,很旧,李提摩太创建的那学堂的旧址,就是这里。主楼是一座阴郁的殖民风格的建筑,潘红霞把它叫做“哥特式”,因为关于西方建筑特别是教堂她只知道这一个名词,比如,巴黎圣母院——她一直觉得这里是一座从前的教堂。它当然不是“哥特式”,也不是别的什么式,它只是一座建筑的杂烩:拱卷,狭长的玻璃窗,粗大的罗马式石柱支撑着它阴郁的内心。无论多么炎热的季节,只要一走进这里,立刻就感到了深邃而神秘的阴冷。 到处是树,槐树,槐树以它中国式古典的姿态庇护着校园,洒下意味深长的浓阴,还有槐花的香气。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大家叫它“西小院”,却是纯粹中国式的,长长的抄手游廊围拢起一个幽静的四合天井,朱红柱、月洞门、绿纱窗,又有一些园林的风格。天井里,种着丁香、迎春和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还有一株西府海棠。这小院,就做了中文系的办公室。那是一个特别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地方,比如,怡红院,潘红霞每次走进那里都这么想,它缺少的似乎只是一株芭蕉,和“怡红快绿”的匾额。 而她们的寝室楼却是有题匾的,是灰色的砖匾,题着“物理楼”三个大字,说明着它从前的历史和用途。看上去它比主楼还要陈旧,有一点罗曼式风格,里面的格局却早已被后来的人们所改变,大房间切成了许多的小房间,这样一来,天花板就显得不可思议的高,房间看上去不像房间,像幽深的峡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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